清元子抓了兩隻鳥,撈了一堆螺,很拚命地為自己的徒弟做了一頓飯。
遲夜白也很盡心盡力地吃完了。
吃完之後,清元子找他去海邊練劍。內力探查過了,比原先還好,於是他便想試試遲夜白的劍法。
日頭在海水裏半浮半沉,東側天邊已經開始暗下來,西側還亮著,苟延殘喘似的。
遲夜白練過很多套劍法,其中他練的時間最長的那套,是清元子以化春訣為基礎自創的空空劍法。清元子出身道家,但空空劍法聽上去卻有些佛偈意味,不過使出來又渾無道家和佛家的清靜氣質,反而大張大合,十分剛烈。江湖人創立了什麼刀法劍法,總要起個好聽或霸氣的名字,再給那劍招刀路想些好聽或霸氣的招式名稱,就算一時間練不出十二分氣勢,也能用名稱來震震旁人耳朵。但清元子卻不。他說自己懶,有這閑工夫不如去玩玩自己那幾條魚,於是空空劍法的第一招就叫第一招,第二招就叫第二招。
“全都演一遍。”清元子說。
遲夜白依從他指示,把劍拿了起來。
但他方才耗了許多心力,如今內息不穩,第三招一亮出來,清元子立刻皺了眉頭。
劍氣劃破波浪起伏的海麵,激起一截巨浪,拍得岩石嘩嘩作響,清元子站在石頭上,被從頭到腳澆得精濕。
遲夜白:“師父……”
他知道這招自己用得不好,又害清元子洗了個鹹水澡,十分不安。
清元子抹抹頭臉的海水,歎了口氣,咚地跳下來。
“什麼時候走啊?”他問。
遲夜白:“???”
清元子:“你什麼時候回去。”
遲夜白愣了一會兒:“師父要趕我回去麼?”
“你心都不在這裏,不回去還呆著做什麼?”清元子說話間突然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劍,當地一聲壓著遲夜白的劍。遲夜白立刻抬手反擊,將清元子的劍挑開的時候跨出半步,抬手擊向清元子的持劍的手肘。這是清元子教的招式,清元子卻用左手使出,與遲夜白正好相反。且他速度極快,遲夜白已經不算慢,但手掌還未碰上師父衣服,手腕一陣銳痛:清元子的劍尖轉了個刁鑽角度,刺中他手腕。
他的右手一時失了力氣,劍立刻掉了下來。
遲夜白知道是自己心神不穩,清元子故意用這種方式來提醒自己。他垂下頭,心中又愧又窘。
“既然想回去就走吧。”清元子為他把劍撿起來,“你來看師父,師父很高興。你的內力和外功都有長進,師父也很高興。但是,你得記住,和高手對招的時候,往往不是以功力深淺或武功高低為決勝。高手心智堅定,難以動搖,你身陷險境,如果還為了別的事情耗費心力,令自己內裏不穩,那就是愚蠢,是自殺。”
清元子許久沒有這麼認真,一旦認真起來了,配著那頭雖然蓬亂但也根根灰白的頭發,也算是帶了點兒高人氣質。
遲夜白無言以對,從師父手裏接過劍,猛地跪下,深深磕了個頭。
“請師父告訴夜白,夜白若想知道幼年發生的事情,應該去找誰。”他低聲道,“這是我的一個心結,近來發生了一些事,令我意識到自己不可將它忽略,也不可能當它從未存在。你們隱瞞我,是否因為其中還牽扯到別人?”
清元子撓撓頭,躊躇片刻才回答他:“你若真想知道,去問司馬鳳那娃娃就行了。”
“他不肯說。”
“你想辦法讓他說。”
“我奈何不了他。”
“是麼?”清元子笑笑,“但我覺得司馬很聽你的話。”
“無所謂的話他就聽,重要的事情,他不願講的話我也問不出來。”
“你本來不跟他去榮慶,來找我耍。但是現在突然又因為過分想念他,決定趕到榮慶去。”清元子想了想遲夜白跟他說的事情,“司馬那娃娃對你總是心軟多一點,這次你回去再求求他,他就告訴你了。”
遲夜白:“……”他不知道什麼是“求”。這種招數他從未用過。
他輕歎一聲,抬頭看清元子:“師父說這麼多話,是想讓我盡快離開是麼?”
清元子:“對。”
遲夜白無可奈何,從清元子口裏挖不出任何信息,他隻好起身,拍拍膝上的沙子。
“好,我走了。”
從蓬陽的出海口到這個海島,大約要一個時辰的水程。
因為島上海灘太淺,船隻不便靠岸,且清元子出去回來從不用船隻,因而也要求遲夜白不可用船隻。遲夜白來時拿了一塊塗過桐油的木板,一路以內勁驅水而來。司馬鳳隨他來過幾次,覺得實在好笑,回去之後常以這事情取笑遲夜白。
天色已晚,但清元子讓他連夜走,以向司馬鳳顯出自己的拳拳誠意。
遲夜白把木板拿在手裏,沒什麼精神地道別。
清元子看著他無精打采的樣子,更加不爽。又見他一身白衣,襯著淨白的麵皮,在黑夜燭火中竟似毫無血色。
“你多跟司馬學學,別老穿這種白慘慘的衣服,師父又沒死。”清元子用兩根手指拈起他衣袖,“多穿點兒紅的,彩的,好看得多。”
遲夜白諾諾點頭,忽的想起一件事:榮慶城的鷹帶回來的消息裏說,那日出現在十二橋上的女人身著一身火紅衣裙。遲夜白在看到紙卷的時候就猜測過,既然這女人能在瞬息間消失自己蹤跡,武功必定不低。但她身懷這麼好的功夫,卻用摔擲的方式殺死那個小童,又覺得十分古怪。
“師父,你知不知道江湖上還有哪些幫派的姑娘喜穿紅衣?”他隨口問道,“我知道星河門、戚家幫、魯刀幫、黃公穀。你還曉得有哪些小幫派麼?”
他沒料到自己能得到答案。
“照梅峰啊。”清元子說,“照梅峰的姑娘們又勇又俏,個個都穿紅衣,漂亮得不得了。”
遲夜白一愣。他飛快地在腦子裏搜尋“照梅峰”這三個字。
“是榮慶城城外的照梅峰?”他說,“當年照梅峰遭遇大難,全峰上下一百六十五人隻剩了一個。”
這是他從天下藏書最多的傑子樓裏看來的。照梅峰遭逢這場殺災時江湖上幾乎沒人得到消息,隻曉得一夜之間就被邪道滅了滿門。
“照梅峰上都是姓賀的女弟子,人人都穿紅衣,擅長使軟劍和用毒。因為照梅峰的首領賀三笑自詡為天母,每個拜入她門下的弟子都必須舍棄家姓,敬賀三笑為母。”清元子說。
“這倒是沒聽過。”遲夜白立刻記下了,“還有當年為何會被邪道殺上山,我也沒能得到任何消息。自從在傑子樓裏看到這事情我便一直放在心裏,但就連鷹貝舍都探查不出任何情報。就連到底是什麼邪道,我們也不知道。”
清元子嘿嘿一笑:“既然不知道是什麼邪道,說不定就不是邪道。”
他語氣輕快,不似在說重要事情。
“走吧娃兒。”清元子說,“天母即為赤神,照梅峰就是赤神峰的南峰。榮慶發生的事情怪裏怪氣的,你還是趕快出發去幫一幫司馬鳳吧。”
遲夜白啟程的時候,榮慶城已是萬家燈火。
司馬鳳和他帶來的人在鷹貝舍榮慶分舍的房子裏住著,吃晚飯時忽聽外頭有人來報,是今日陪他們去義莊的巡捕過來了。
“吃個飯都不安寧。”司馬鳳匆匆喝了口湯,把阿四拉著走出去了。
他和阿四剛剛才從城外蒲家村那裏回來,凳子都沒坐熱。見過紅衣女人的小孩就住在蒲家村,但那孩子年紀太小,說話含含混混,隻講橋上站著個紅衣服的姨姨,其餘什麼都說不清楚了。蒲家村就在赤神峰腳下,兩人離開的時候天才擦黑,那孩子突然指著山上大叫了一聲:“姨姨!”
司馬鳳和阿四立刻抬頭望去。但山峰在半濃不濃的夜色裏顯得不夠清晰,樹叢都成了濃墨砌就的黑色,看不到一個人。
那孩子的母親打了他腦袋一下:“嚇死人了!別亂說話!”
司馬鳳隻能帶著阿四就這樣回來了。他希望來拜訪的這位巡捕大人能帶來些新的消息。
巡捕忙了一天,飯都沒吃一口,聞著飯菜香味就坐不住了,司馬鳳幹脆與他邊吃邊談。巡捕跟他說起了今天發生在府衙門口的事情。
因連續死了三個小孩,且死法淒厲可怖,城中百姓十分惶恐,幾個大戶帶著許多人圍在府衙門口,要巡撫大人給個說法。榮慶的巡捕一半都在為這案子忙活,另外剩下的在府衙待命。眾人見百姓漸漸激動,便開始阻擋。阻擋之中自然免不了推搡,有不少人站立不穩紛紛跌倒,場麵一時十分混亂。
烏煙閣閣主邵金金和夫人正巧經過那路,見現場十分混亂便出手製住了幾個暴徒,這才堪堪控製住場麵。然而邵金金的馬車一離開,現場再次混亂起來:有個女人哭嚎自己的孩子不見了。
“她也是正巧抱著孩子路過。當時現場人多嘴雜,她被困在人群之中,生怕孩子被擠壞便站在最邊上想一步步蹭過去。誰料途中錢袋掉了,她見身邊就是府衙那路對麵的大樹,便將孩子放在樹根上回頭去撿錢袋。真的就是一眨眼,她的手甚至還沒離開那樹根,就隻是彎腰伸手……”巡捕囫圇咽下滿口米飯,蹲下來比劃了一個動作,“孩子就不見了。”
“沒人看到怎麼不見的?”阿四隨他一起蹲在地上學那姿勢。
“她在人群背後,前麵是人,後麵是牆和那樹,誰都沒看到。那女子說的是實話,拐進那街道前,還有人見到她手中孩童。”巡捕嘖嘖嘴,“真是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