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世上浮名好是閑(2 / 2)

其時,唐朝西域之人多信三夷教,回紇之民眾雖以信祆教為多,但也有不少人深信景教,此時見袁子期這一現身,恍然以為是天神臨凡。整個店裏突然一片寂靜。過了許久,那穿著輕裘的雄壯黃須漢子才抖抖索索的問道:“尊駕……到底是人是神?”

當深秋的初陽透過江麵上籠著的濃濃白霧向江水送去點點磷光時,柳浥雨打開了船上的竹窗,一股冷風呼的吹了進來,吹得他猛的抖了一下。他抬眼望去,但見四周白茫茫的,僅能看到十來丈左右的景物。

而淮河在此處更像是一個溫柔的母親,抱著他們的小船緩緩向東流去。河水反射出的波光像是一條條銀子打造的細鏈,跳動著向前跑去,一批批消失在白霧中。

他站起身來,走到船頭,卻見葛老頭正在船頭燒火做飯,見他出來,關切的說道:“柳公子,江上濕寒,你還是多穿點衣服。你現在體質尚虛,要多加注意才是。”他點了點頭,見自己身上的白袍猶有斑斑血跡,默默站了一會兒,突然扯掉了袍子,扔入淮河中。

船緩緩前行,袍子也慢慢沉了下去,不一時已經看不到了。葛老頭略帶吃驚卻又讚許的看著他,點頭道:“也好,我包裏上遊幾件衣服,你去選一件先穿著吧。”

柳浥雨點了點頭,從貼身的腰間小袋中取出了一個錦囊,葛老頭轉過頭來,卻見那錦囊中竟是滿滿一袋金葉子。柳浥雨倒了約莫一小半出來,雙手捧給葛老頭道:“相救之恩,實難相報,區區一點黃金,還望老丈收下。”

葛老頭目光中混合了奇怪的神色,柳浥雨卻毫無表情,根本不像是在和恩人說話一樣。葛老頭看著他,足足有十息之久,突然微微嘴角上揚,微笑道:“好,我就收下了。”

柳浥雨也不多道謝,轉身進了船艙,不一時換了一身褐衣出來,葛老頭一見他便如一個普通的生意人一般,笑道:“不錯,換了衣服,氣度都改了。”柳浥雨一拜到地,說道:“多謝老丈收留。”

葛老頭也不回頭,繼續用一把小扇很快的扇著船頭的小火爐,柳浥雨走了過去,接過扇子扇了起來。葛老頭見爐火已旺,放了一把銅茶壺在爐上,站起身道:“矜名不若逃名趣,練事何好省事達”,葛老頭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柳浥雨在說。

柳浥雨將手中小扇停了下來,他自從懂事之日起,師父便經常淳淳教誨,平生以衝虛為道,但於“名”字一節,他始終未能脫出窩巢。

當年和袁子期在洛陽之時,偏就他得了“名動河洛”之英聲,袁子期如何也並沒有什麼,其後每每下山,行俠之餘,這“名”也就如影隨行,如蛆附骨。此記聽葛老頭這麼一說,真是醒醐貫頂之感。

“矜名不若逃名趣。”自己這十餘年來,柳輕塵之名號在江湖上也算是頗為拔縱,他在這秋晨中看來,和淮河上那些水泡波紋又有何區別?

也許袁子期才是真正的學道之人,明明武藝絕頂,卻整天穿個黑僧袍,不顯山露水,不漁名釣譽,他愣愣地搖了搖頭。

葛老頭不知何時已經蹲在他麵前,用一種憐惜的眼神看著他,兩人默然對視,秋風夾雜著江上的白霧拂過船頭,使之此時不似人境。葛老頭緩緩點頭道:”你脫下了身上的衣袍,這心中的衣袍是也該脫下了。”站起身來,轉入艙中。

柳浥雨也站起了身,小船已經順流而下,行了數裏,一片霧蒙中,剛剛那扔袍之處早已落在身後。不知為何,他想起“刻舟求劍”之典故來。不錯,白袍固然隨波而去,也許已沉入江底,日後為魚蝦之食,但葛老頭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一樣,他心中,還包裹著一層又一層的白袍,裏麵藏滿了憤怒、痛苦、仇恨,還有一點點他自己也說不出來的東西。

他低頭看著水麵,緩緩流動中,淮河居然將一個支離破碎之人倒映在了水上,隨著小船欸乃下行。那影子也化而又分,分而又合,跳動著向前流去。他不再是那個白衣如雪的柳浥雨,而是一個褐衣草鞋的行腳客商。葛老頭那句“矜名不若逃名趣”又驀地在他腦中顯現。柳浥雨,這個名字也讓他在淮河中東流入海吧。

葛老頭又走過來,見爐火不旺,問道:“柳公子,這幾日每日合用,你可省不少事!”柳浥雨搖了搖頭,緩緩語道:“老丈,小弟姓張,家中排行第九,老丈喚我張九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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