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2 / 2)

“她目光灼灼,望著我:‘如果是讓你去殺人呢?’

“我控製不住臉上的肌肉,沒法讓它們準確表達意思。我想要做出震驚的表情,卻像是打了個哈欠。她被我那副樣子逗得笑起來。那天晚上,我懵懵懂懂讓人運到此地,又糊裏糊塗與她連喝數杯。一時天旋地轉起來。”

這故事實在有點像白日夢,說的話也稀奇古怪,但他臉頰上有淚痕。

“後來呢?”

“第二天,她約我到兆豐公園散步,到惠爾康喝咖啡,在草地上吃炸雞。第三天,看電影,在小有天吃奶油魚唇、葛粉包,喝杏仁湯。不記得說過什麼特別重要的話,又好像每句話都特別重要。突然之間歲月靜好,就像一出戲被人偷偷調換劇本。我卻已沉迷其中。幻想一本接一本寫出動人小說,與報社講價錢,連電影公司老板都追著請我喝酒。賺很多錢,管它山河破碎,躲在戲中,永不落幕。一起散步,一起看電影,一起點菜單。我們吃遍各處角落,陶樂春四川抄手,雅敘園合菜煎餅就油爆肚,到鄭家木橋喝肉骨頭稀飯、吃油條,泰晤士報社三樓生煎饅頭、菜根香辣醬飯。”

“她沒再提起讓你殺人?”很奇怪,整個故事隻有這個細節顯得真實可靠,讓人放心。在這幢封鎖大樓內,世界好像已顛倒過來。

鮑天嘯說,如果街上每天都在殺人,用槍,用炸彈,用刺刀斧頭,另外一些人在街上餓死凍死,你不會奇怪有人用殺人來打比方,“你說你喜歡我,那你願意為我去殺人麼?”他覺得那僅僅是某種戲劇性的說話方式,某種比喻,女人們就會那樣。

“我的心意再清楚不過。她告訴我身世,說她父親幾年前遭人陷害,被殺。母親也隨後自殺,那麼悲慘。我竟然內心竊喜。”

我搖搖頭,這種事情總是當局者迷。

“這麼一說,我就理解了她那些奇怪做法。她素來大方,有時卻突然扭捏。僻靜無人地方,我一旦有所表示,她雖不堅拒,卻總是心不在焉。就好像背後有別人看著她。她會突然轉到另一條街上,座位麵對門,她才覺得安心。她說最大的心願是有一天能為父母報仇。她一直追蹤仇人,隱名埋姓,甚至到仇人家做女傭。突然有一天,她從報紙上看到《孤島遺恨》。從沒有一部小說讓她那麼著迷,女主角跟她一樣啊,她說。讀得心慌,那不是在寫我麼?那麼多秘密,最大的秘密——複仇,放在心底,從未對別人說過。讀著讀著,她不時會產生幻覺:是不是每部小說的主人公都有一個真身躲在世界哪個角落?她說。”

哪有這種巧事,如果不是鮑天嘯在騙我,就是那個女人在騙他。夕陽照在對麵房頂上,不知從哪兒傳來小孩哭聲。林少佐很快就會回來,但我想知道故事後來怎樣。

“後來呢?”

“後來——”他神情有點恍惚,“她其實一點都不明白,《孤島遺恨》的作者不是鮑天嘯。鮑天嘯庸俗貪吃,是個無賴,他哪有什麼膽色氣概。每天中午吃飽喝足,躲進房間點上香煙,突然間他變成一個自大狂,他在紙上宣泄勇氣。”

他有點激動,使勁抽著香煙,火星在漸暗的房間裏閃爍,這是入夜前最安靜的一段時光,再過幾小時,音樂聲會在街道上響起,賭場舞廳就要開門迎客。

“我被你弄糊塗了,你說《孤島遺恨》的作者不是你?”

“每天下午我躲進房間,假扮成個作家,讓他學著慷慨激昂說話,讓他學著悲天憫人,讓他學著殺人放火。最後在交稿時,偷偷署上自己名字,鮑天嘯。有時候連自己都有錯覺,以為當真有另一個我,別看我表麵上輕薄浮滑,膽小如鼠,隻知滿足口腹之欲,內心躲著一個英雄。”

我明白他在說什麼。但世事都在一念之間,一秒鍾你覺得自己是英雄,這秒鍾你就成了英雄。

“有一天突然我膽大包天,突然覺得什麼事情都可以為她做。她說,如今那已不再是私仇。剛剛得到消息,那個仇人出賣國家,正打算投靠日本人。漢奸,人人得而誅之——”

我對他苦笑。誰說不是呢?

“你能為她做什麼呢?你是會開槍呢會放火呢?她想找寫小說的作家幫忙殺人,這事聽起來實在古怪。”

他真的有一種天賦,當他把一件事說得越來越離奇,越來越不可思議,你卻越來越想聽他繼續說,越來越覺得那其中另有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