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齊著肩膀走,出了小山溝。她說:“沒有。大冷的天,上那兒也不舒服。”
馬威不言語了,眉頭皺著一點,大黑眼珠兒釘著地上的青草。
“馬威!”伊姑娘看著他的臉說:“你怎麼老不喜歡呢?”她的聲音非常的柔和,眼睛發著些亮光,顯著慈善,聰明,而且秀美。
馬威歎了口氣,看了她一眼。
“告訴我,馬威!告訴我!”她說得很懇切很自然;跟著微微一笑,笑得和天上的仙女一樣純潔,和善。“叫我從何處說起?姐姐!”馬威勉強著一笑,比哭的樣子還淒慘一些。
“況且,有好些事不好告訴你,姐姐,你是個姑娘。”
她又笑了,覺得馬威的話真誠,可是有點小孩子氣。“告訴我,不用管我是姑娘不是。
為什麼姑娘應當比男人少聽一些事呢!“她又笑了,似乎把馬威和世上的陋俗全笑了一下。
“咱們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好不好?”他問。
“你要是不乏,咱們還是走著談好,坐定了太冷。我的小腳指頭已經凍了一個包啦。說吧,馬威!”
“全是沒法解決的問題!”他遲鈍的說,還是不願意告訴她。
“聽一聽,解決不解決是另一問題。”她說得非常痛快,聲音也高了一些。
“大概其的說吧!”馬威知道非說不可,隻好粗粗的給她個大略;真要細說,他的言語是不夠表現他的心思的:“我愛瑪力,她不愛我,可是我忘不了她。
我什麼方法都試了,試,試,試,到底不行。恨自己也沒用,恨她也沒用。我知道我的責任,事業,但是,她,她老在我心裏刺鬧著。這是第一個不能解決的問題。
第二個是父親,他或者已經和溫都太太定了婚。姐姐你曉得,普通英國人都拿中國人當狗看,他們要是結婚,溫都太太就永遠不用想再和親友來往了,豈不是陷入一個活地獄。父親帶她回國,住三天她就得瘋了!咱們的風俗這麼不同,父親又不是個財主,她不能受那個苦處!我現在不能說什麼,他們相愛,他們要增加彼此的快樂,——是快樂還是苦惱,是另一問題——我怎好反對。
這又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還有呢,我們的買賣,現在全擱在我的肩膀上了,我愛念書,可是不能不管鋪子的事;管鋪子的事,就沒工夫再念書。
父親是簡直的不會作買賣,我不管,好啦,鋪子準一月賠幾十鎊,我管吧,好啦,不用打算專心念書;不念書,我算幹嗎來啦!你看,我忙得連和你念英文的時候都沒有了!我沒高明主意,我不知道我是幹什麼呢!姐姐,你聰明,你愛我們,請你出個好主意吧!”
兩株老馬尾鬆站在他們麵前,枝上垂著幾個不整齊的鬆塔兒。灰雲薄了一點,極弱秀的陽光把鬆枝照得有點金黃色。
馬威說完,看著枝上的鬆塔。凱薩林輕輕的往鬆了拉了拉脖上的狐皮,由胸間放出一股熱嘟嘟的香味。
“瑪力不是已經和華盛頓定婚了嗎?”她慢慢的說。“你怎麼知道?姐姐!”他還看著鬆塔兒。
“我認識他!”凱薩林的臉板起來了。待了半天,她又笑了,可是很不自然:“她已屬別人,還想她幹嗎呢?馬威!”
“就這一點不容易解決嗎!”馬威似乎有點嘲笑她。“不易解決!不易解決!”她好象跟自己說,點著頭兒,帽沿兒輕輕的顫。“愛情!沒人明白到底什麼是愛情!”
“姐姐,你沒好主意?”馬威有點著急的樣兒。凱薩林似乎沒聽見,還嘟囔著:“愛情!愛情!”
“姐姐,你禮拜六有事沒有?”他問。
“幹什麼?”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我要請你吃中國飯,來不來?姐姐!”
“謝謝你,馬威!什麼時候?”
“下午一點吧,在狀元樓見。”
“就是吧。馬威,看樹上的鬆塔多麼好看,好象幾個小鈴鐺。”
馬威沒言語,又抬頭看了看。
兩個人都不言語了。穿出鬆林,拐過水池,不知不覺的到了園門。兩個都回頭看了看,園中還是安靜,幽美,清涼。他們把這些都留在後邊,都帶著一團說不出的混亂,愛情,愁苦,出了園門。——快樂的新年?
倫敦的幾個中國飯館要屬狀元樓的生意最發達。地方寬綽,飯食又賤,早晚真有群賢畢集的樣兒。不但是暹羅人,日本人,印度人,到那裏解饞去,就是英國人,窮美術家,係著紅領帶的社會黨員,爭奇好勝的胖老太太,也常常到那裏喝杯龍井茶,吃碗雞蛋炒飯。
美術家和社會黨的人,到那裏去,為是顯出他們沒有國界思想,胖老太太到那裏去,為是多得一些談話資料;其實他們並不喜歡喝不加牛奶的茶;和肉絲,雞蛋,炒在飯一塊兒。中國人倒不多,一來是吃不著真正中國飯。二來是不大受女跑堂兒的歡迎。
在中國飯館裏作事,當然沒有好姑娘。好姑娘那肯和中國人打交待。人人知道跟中國人在一塊兒,轉眼的工夫就有喪掉生命的危險。
美而品行上有可懷疑的姑娘們就不在乎了,和傻印度飛飛眼,晚上就有兩三鎊錢入手的希望。和日本人套套交情,至不濟也得一包橘汁皮糖。中國人呢,不敢惹,更不屑於招待;人們都看不起中國人嗎,妓女也不是例外。妓女也有她們的自由與驕傲,誰肯招呼人所不齒的中國人呢!
範掌櫃的頗有人緣兒,小眼睛眯縫著,好象自生下來就沒睡醒過一回;可是臉上老是笑。美術家很愛他,因為他求他們在牆上隨意的畫:小腳兒娘們,瘦老頭兒抽鴉片,鄉下老兒,帶著小辮兒,給菩薩磕頭,五光十色的畫了一牆。美術家所知道的中國事兒正和普通人一樣,不過他們能夠把知道的事畫出來。
社會黨的人們很愛他,因為範掌櫃的愛說:“Me nolikescapitalis-ma!”胖老太太們很愛他,有時候高興,也把I當me,胖老太太們覺著這個非常有可笑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