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3 / 3)

老馬先生沒說什麼,老太婆也沒說什麼。她一點頭,那隻瞎眼睛無意識的一動,跟著就往裏走,老馬後麵隨著。兩個人好象可以完全彼此了解,用不著言語傳達他們的心意。

亞力山大的書房是又寬又大,頗有點一眼看不到底的樣兒。山牆中間一個大火,燒著一堆木頭,火苗往起噴著,似乎要把世界都燒紅了。

地上的毯子真厚,一邁步就能把腳麵陷下去似的。隻有一張大桌子,四把大椅子;桌子腿兒稍微比象腿粗一點,椅子背兒可是比皇上的寶座矮著一寸多些。牆上掛滿了東西,什麼也有:像片兒,油畫,中國人作壽的喜幛子,好幾把寶劍,兩三頭大鹿腦袋,犄角很危險的往左右撐著。

亞力山大正在火前站著,嘴裏叼著根大呂宋煙,煙灰在地毯上已經堆了一個小墳頭。

“哈!老馬!快來暖和暖和!”亞力山大給他拉過把椅子來,然後對那老太太說:“哈定太太,去拿瓶‘一九一十’的紅葡萄來,謝謝!”

老太太的瞎眼動了動,轉身出去了,象個來去無蹤的鬼似的。

“我說,老馬,節過的好不好?喝了回沒有?不能!不能!那個小寡婦決不許你痛痛快快的喝!你明白我的意思?”亞力山大拍了老馬肩膀一下,老馬差點摔到火裏去。

老馬先生定了定神,咕吃咕吃的笑了一陣。亞力山大也笑開了,把比象腿粗點的桌腿兒震得直顫動。

“老馬,給你找倆外錢兒,你幹不幹?”亞力山大問。“什麼事?”馬老先生似乎有點不愛聽“外錢兒”三個字。

臉上還是笑著,可是鼻窪子那溜兒顯出點冷笑的意思。“先不用提什麼事,五鎊錢一次,三次,你幹不幹吧?”亞力山大用呂宋煙指著老馬的鼻子問。

門開了,前麵走著個老黑貓,後麵跟著哈定太太。她端著個小托盤,盤子上一瓶葡萄酒,兩個玻璃杯。把托盤放在桌上,她給他們斟上酒。斟完酒,瞎眼睛動了一動,就往外走;捎帶腳兒踩了黑貓一下。

“老馬,喝著!”亞力山大舉起酒杯來說:“真正一九一十的!明白我的意思?我說,你到底幹不幹哪?五鎊錢一次!”“到底什麼事?”老馬喝了口酒,問。

“作電影,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那會作電影呢,別打哈哈!”馬老先生看著杯裏的紅酒說。

“容易!容易!”亞力山大坐下,把腳,兩隻小船似的,放在火前麵。“我告訴你:我現在幫著電影公司寫布景,自然是關於東方的景物;

我呢,在東方不少年,當然比他們知道的多;我告訴你,有一分知識掙一分錢;把知識變成金子,才算有用;往回說,現在他們正作一個上海的故事,他們在東倫敦找了一群中國人,全是扁鼻子,狹眼睛的玩藝兒,你明白我的意思?

自然哪,這群人專為成群打夥的起哄,叫影片看著真象中國,所以他們鼻子眼睛的好歹,全沒關係;導演的人看這群人和一群羊完全沒分別:演鄉景他們要一群羊,照上海就要一群中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再往回說:他們要個體麵的中國老頭,扮中國的一個富商,並沒有多少作派,隻要長得體麵,站在那裏象個人兒似的就行。

演三幕,一次五鎊錢,你幹不幹?沒有作派,導演的告訴你站在那兒,你站在那兒;叫你走道兒,你就走幾步。容易!你明白我的意思?白撿十五鎊錢!你幹不幹?”

亞力山大越說聲音越高;一氣說完,把一杯酒全灌下去,灌得喉嚨裏直咕咕的響。

老馬先生聽著亞力山大嚷,一麵心中盤算:“反正是非娶她不可,還是一定得給她買個戒指。由鋪子提錢買,就是馬威不說什麼,李子榮那小子也得給馬威出壞主意。這樣充一回富商,又不難,白得十五鎊錢,給她買個小戒指,倒不錯!自然演電影不算什麼體麵事,況且和東倫敦那把子東西一塊擠,失身分!失身分!可是,”

“你到底幹不幹哪?”亞力山大在老馬的耳根子底下放了個炸彈似的:“再喝一杯?”

“幹!”老馬先生一麵揉耳朵,一麵點頭。

“好啦,定規了!過兩天咱們一同見導演的去。來,再喝一杯!”

兩個人把一瓶酒全喝了。

“哈定太太!哈定!——”亞力山大喊:“再給我們來一瓶!”

瞎老太太又給他們拿來一瓶酒,又踩了黑貓一腳。黑貓翻眼珠看了她一眼,一聲也沒出。

亞力山大湊到老馬的耳朵根兒說:“傻貓!叫喚不出來了,還醉著呢!昨兒晚上跟我一塊喝醉了!它要是不常喝醉了,它要命也不在這裏;哈定太太睜著的那隻眼睛專看不見貓!

你明白我的意思?“亞力山大笑開了。

老馬先生也笑開了,把這幾天的愁悶全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