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 / 3)

“幾個了?”馬老先生屈著手指算:“四個加三個,七個。加上李子榮,狀元樓掌櫃的,華盛頓,十個。還有誰呢?對,王明川;人家給咱辦貨,咱還不送人家點東西!十一個。暫時就算十一個吧,等想起來再說!給溫都太太買個帽子?”

馬老先生不嘟囔了,閉上眼睛開始琢磨,什麼樣的帽子能把溫都太太抬舉得更好看一點。想了半天,隻想到她的小鼻尖兒,小黃眼珠兒,小長臉;怎麼也想不起:什麼樣的帽子才能把她的小長臉襯得不那麼長了。想不起,算了,到時候再說。

“啊!還有拿破侖呢!”馬老先生對拿破侖是十分敬仰的——她的狗嗎!“這倒難了,你說,給狗什麼禮物?還真沒給狗送過禮,說真的!啊哈!有了!有了!有了!”

馬老先生一高興,把剛裝上的一袋煙,又全磕在爐子裏了:“弄點花紙,包上七個先令,六個便士,用點絨繩一係,交給溫都太太。那天聽說:新年後她得給拿破侖買年證,七個六一張。咱給它買,嘿!這個主意妙不妙?!他媽的,一個小狗也一年上七個六的捐!管洋鬼子的事呢,反正咱給它買,她——她一定——對!”

他喜歡極了,居然能想出這麼高明的主意來,真,真是不容易!快到吃飯的時候了,外麵的霧還是很大。有心到鋪子去看看,又怕叫汽車給軋死;有心請溫都太太給作飯,又根本不喜歡吃涼牛肉。

況且在最近一個月內,簡直的不敢上鋪子去。自從李子榮出主意預備聖誕大減價,馬威和李子榮(他天天抓著工夫來幫忙。)忙得手腳朝天,可是不許老馬動手。有一天馬老先生想往家拿個小瓶兒,為插花兒用,李子榮一聲沒言語,硬把小瓶從老馬手裏奪過去。

而且馬威板著臉說他父親一頓!又一回,老馬看馬威和李子榮全出去了,他把玻璃窗上的紅的綠的單子全揭下來,因為看著俗氣,又被馬威透透的數落一頓。沒法,自己的兒子不向著自己,還有什麼法子!誰叫上鬼子國來呢,在鬼子國沒地方去告忤逆不孝!忍著吧!

可是呀,馬威是要強,是為掙錢!就是要強吧,也不能一點麵子不留哇!我是你爸爸,你要曉得!“好小子,馬威,要強!”馬老先生點著頭自己讚歎:“可是,要強自管要強,別忘了我是你爸爸!”

窗外的大霧是由灰而深灰,而黃,而紅。對麵的房子已經完全看不見了。處處點著燈,可是處處的燈光,是似明似滅的,叫人的心裏驚疑不定。街上賣煤的,幹苦的吆喚,他的聲音好象是就在窗外呢,他的身子和煤車可好象在另一世界呢。

“算了吧!”馬老先生又坐在火旁:“上鋪子去也是挨說,老老實實的在這兒忍著吧!”

馬老先生是倫敦第一個清閑的人。

不論是偉人,是小人,自要有極強的意誌往前幹,他便可以做出點事業來。事業的大小雖然不同,可是那股堅強的心力與成功是一樣的,全是可佩服的。最可恥的事是光搖旗呐喊,不幹真事。隻有意誌不堅強的人,隻有沒主張而喜虛榮的人,才去做搖旗呐喊的事。

這種事不但沒有成功的可能,不但不足以使人們佩服,簡直的連叫人一笑的價值都沒有。可有在中國的外國人——有大炮,飛機,科學,知識,財力的洋鬼子——看著那群搖紙旗,喊正義,爭會長,不念書的學生們笑?笑?不值得一笑!你們越不念書越好,越多搖紙旗越好。

你們不念書,洋鬼子的知識便永遠比你們高,你們的紙旗無論如何打不過老鬼的大炮。你們若是用小炮和鬼子的大炮碰一碰,老鬼子也許笑一笑。你們光是握著根小杆,杆上糊著張紅紙,拿這張紅紙來和大炮碰,老鬼子要笑一笑才怪呢!真正愛國的人不這麼幹!

愛情是何等厲害的東西:性命,財產,都可以犧牲了,為一個女人犧牲了。然而,就是愛情也可以用堅強的意誌勝過去。生命是複雜的,是多方麵的:除了愛情,還有誌願,責任,事業……。

有福氣的人可以由愛情的滿足而達到他的誌願,履行他的責任,成全他的事業。

沒福氣的人隻好承認自己的惡運,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誌願,責任,事業。愛情是神聖的,不錯,誌願,責任,事業也都是神聖的!因為不能親一個櫻桃小口,而把神聖的誌願,責任,事業全拋棄了,把金子做的生命虛擲了,這個人是小說中的英雄,而是社會上的罪人。實在的社會和小說是兩件事。

把紙旗子放下,去讀書,去做事;和把失戀的悲號止住,看看自己的誌願,責任,事業,是今日中國——破碎的中國,破碎也還可愛的中國!——的青年的兩付好藥!

馬威在中國的時候,也曾打過紙旗,隨著人家呐喊;現在他看出來了:英國的強盛,大半是因為英國人不呐喊,而是低著頭死幹。英國人是最愛自由的,可是,奇怪,大學裏的學生對於學校簡直的沒有發言權。英國人是最愛自由的,可是,奇怪,處處是有秩序的。幾百萬工人一齊罷工,會沒放一槍,沒死一個人。秩序和訓練是強國的秘寶,馬威看出來了。

他心中忘不了瑪力,可是他也看出來了:他要是為她頹喪起來,他們父子就非餓死不可!對於他的祖國是絲毫責任不能盡的!馬威不是個傻子,他是個新青年,新青年最高的目的是為國家社會做點事。

這個責任比什麼也重要!為老中國喪了命,比為一個美女死了,要高上千萬倍!為愛情犧牲隻是在詩料上增加了一朵小花,為國家死是在中國史上加上極光明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