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會裏當然有女代表,於是他在風潮裏頗得著些機會和她們說幾句話,有一回還跟她們拉手。風潮時期的長短是不能一定的,也許三天,也許五個月;雖然人人盼著越長越好,可是事事總要有個結束,好叫人家看著象一回事兒似的。這回風潮恰巧是個短期的,於是馬威和女人們交際的命運象舞台上的小武醜兒,剛翻了一個跟頭,就從台簾底下爬進後台去了。
馬威和溫都姑娘不一定有什麼前緣,也不是月下老人把他和她的大拇腳指頭隔著印度洋地中海拴上了根無形的細紅線。她不過是西洋女子中的一個。
可是,馬威頭一個見的恰巧是她。她那種小野貓似的歡蹦亂跳,一見麵他心裏便由驚訝而羨慕而憐愛而癡迷,好象頭一次喝酒的人,一盅下去,叫他心裏涼了好多……她說:“再見”的時候確是笑著,眼睛還向他一飛……或者她不見得是討厭他……對了:她不過是不喜歡中國人罷了!等著,走著瞧,日子多了叫她明白明白中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何必一定跟她套交情呢,女子可多了,……
馬威翻過來掉過去的想,問題很多,可是結論隻有一個:“等著吧,瞧!”摸了摸自己的臉蛋兒,顴骨尖兒上那一點特別的熱,象有個香火頭兒在那裏燒著。“等著瞧,別忙!”
“別忙!”他這麼叨嘮著,嘴唇張著一些,好象是要笑,可是沒笑出來;好象要惱——惱她?——,又不忍的。一會兒照照鏡子看自己的白牙,一會兒手插在褲兜裏來回走……“別忙!走著瞧!”
“馬威!馬威!”馬老先生一嗓子痰在樓上叫,跟著嗽了嗽,聲音才尖溜了一點:“馬威!”
馬威收了收神,三步兩步跑上樓上。馬老先生一手開著門,一手端著那個磁水罐。臉上睡的許多紅褶兒,小胡子也在一塊擰擰著。
“去,弄點熱水來!”他把磁罐交給馬威。
“我不敢上廚房去呀!”馬威說:“昨天晚上您沒聽房東說嗎:不叫咱們到廚房去!早飯的時候,你沒去,她已經說了閑話;您看——”
“別說了!別說了!”馬老先生揉著眼睛說:“不刮臉啦,行不行?”
“回來伊牧師不是要和咱們一塊兒出去哪嗎——”“不去,行不行?”
馬威沒言語,把水倒在漱口盂裏,遞給父親。
馬老先生漱口的當兒,馬威把昨天晚上來的箱子打開,問父親換衣裳不換。馬老先生是一腦門子官司,沒理馬威。馬威本想告訴父親:在英國就得隨著英國辦法走;一看父親臉上的神氣,他一聲沒出,溜出去了。
馬老先生越想越有氣:“這是上外國嗎?沒事找罪受嗎!——找罪受嗎!起晚了不行,熱水沒有!沒有!早知道這麼著,要命也不來!”想了半天:“有啦!住旅館去!多少錢也花,自要不受這個臭罪!”跟著看了看箱子什麼的,心裏又冷靜下去一點:“東西太多,搬著太麻煩!”又待了一會兒,氣更少了:“先在這兒忍著吧,有合適的地方再搬吧!”這麼一想,氣全沒有了,戴上大眼鏡,拿起煙袋往書房裏去了。
思想是生命裏最賤的東西:想一回,覺著有點理;再想一回,覺得第一次所想的並不怎麼高明;第三次再想——老實呆著吧,越想越糊塗!於是以前所想的全算白饒!馬先生的由“住旅館去!”到“忍著吧!”便是這麼一檔子事;要不怎麼他輕易不思想呢!
溫都太太專等著馬先生起來問她要早飯,她好掄圓了給他個釘子碰;頭一次釘子碰得疼,管保他不再想碰第二次。她聽見他起來了,約摸著他已經梳洗完,她嘴裏哼唧著往樓上走。走到馬先生的屋門外,門兒半開著,一點聲兒沒有。忽然聽見馬先生咳嗽了兩聲,她回頭一看,書房的門也開著呢:馬先生叼著煙袋在椅子上坐著呢。
“怪不得伊牧師說:中國人有些神魔鬼道兒的,”她心裏說:“你不給他早飯吃,他更好,連問也不問!好!你就餓著!”
馬先生一動也沒動,吧嗒著煙袋,頭上一圈一圈的冒著藍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