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明跪在那兒,許久都不曾動彈。
張子橋的慈悲是有限的。他當日不曾為救張子蘊而傳功,今日也不可能因為憐憫自己而救助。沈光明此刻才真正明白柳舒舒所說的話,也隱約理解了子蘊峰名字的來曆。
不僅是因與張子蘊的賭約,更是張子橋為了銘記自己曾硬起的心腸。
他一時覺得唐鷗這個師父迂腐又可怕,一時又覺得如此重義重諾才是真正的武林中人。
唐鷗也沒想到張子橋拒絕得如此幹脆。他連忙拉著張子橋的衣袖:“師父,一師傳一徒,那我可以教他青陽心法麼?”
張子橋瞅他一眼,搖搖頭:“不可。你的青陽心法最後一層過不去,秋霜劍也沒練成。你把內外兩功都練好了,過了我這一關,你可以收他為徒。”
沈光明聞言又立刻抬頭,凝視著唐鷗。
卻見唐鷗頹然放手,胸口不斷起伏。
“師父……你知道,我過不去,最後一層,我沒有過的條件。”他說。
張子橋溫和道:“唐鷗,你一生順遂,從未見過生死,自然是參不透的。於絕境與絕望中,你才能真正領會青陽心法最後的關竅。”
說罷他又想起了什麼似的笑道:“可如今這江湖平靜無波,想要遇到這樣的機會,與你太難了。”
沈光明聽得半懂不懂,忙拉著唐鷗的褲腳:“唐大俠,行麼?”
唐鷗見張子橋飄然走遠了,蹲下來與沈光明對視:“不行。”
沈光明:“……”
唐鷗:“對不住。”
沈光明知道不能怪唐鷗,是自己自作主張想了許多事情。
唐鷗讓他先別走,在子蘊峰歇一陣子。
“我說過會幫你的。”唐鷗帶他到自己的小院子裏,又說了一遍。
沈光明心知他執意相幫的隻是十年前無法救下的小孩子,擺擺手讓唐鷗去忙,自己坐在院子裏發呆。
唐鷗的小院子在子蘊峰高處,距離峰頂已經不遠。沈光明越坐越心躁,於是跑出去亂逛,走著走著便上了峰頂。
峰頂景致十分好,天地被黛色群山隔開,有孤鳥在峰間滑翔而過,漸漸遠去,隱沒在濃翠之中。
頂上處處是春日初綻的夾竹桃,粉色花瓣和纖長葉片掩映著一個陳舊院子。
沈光明看到張子橋站在院前,但沒有推開院門。
雛鳥在破敗屋簷下咕咕輕叫,梨枝從院牆上頭伸出來,曲曲折折,頂上托著三兩朵燦白的花。
張子橋坐在梨枝下舒展筋骨,抬手衝沈光明這邊招了招手。沈光明知道他早聽到自己腳步聲和呼吸,便走了出去。
“唐鷗師父。”他說。
張子橋看了看他,眼神頗溫柔。沈光明坐在他身邊,心裏頗緊張。
他跟張子橋說自己和唐鷗怎麼認識的,連自己和飛天錦那段淵源也說了個底兒掉。張子橋樂不可支,連連大笑。
待他說完,張子橋指著身後的院子問:“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
沈光明不知道,按猜得出來:“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張子橋問出唐鷗已將張子蘊的事情告訴過沈光明,也沒有生氣。沈光明見他神情,猜是今日見到自己、想到傳功之事,又勾起他許多往事心緒。
此處不僅是張子橋曾居住的地方,也是張子蘊和他一起逗留過數年的地方。
院裏這株二十年的老梨樹是張子蘊找來種下的。它年年都開一趟花,結一遍果。張子橋許久沒來了,前幾年進院子時,發現梨樹下方密密麻麻長了許多幼嫩的小苗。成熟後落下的梨子腐爛了,果核被泥土包裹著,來年又勃勃顯出生機。
可惜地方不夠大,棵棵都又小又瘦,看著是長不大的。
張子橋當時拔了許多。他想為這株老樹留些養分。樹上有他刻的名字,也有張子蘊刻著的名字。
刀痕已被鼓脹的樹皮包裹,完全看不出那幾個漢字的形狀。張子橋卻還記得的。他先刻了,弟弟再刻的時候堅持一定要刻在自己上頭。
“我會長得比你高。”張子蘊笑著說。
當日離開的時候他並不自己高,反而因為食物匱乏,瘦得可怕。意識到自己重創了哥哥,他滿目驚惶,竟從狂亂中清醒過來。
“當年中原遍地饑荒,我兄弟二人與親人失散,又因年紀幼小,不知幾次被饑民看做食物。那時易子而食的事情處處發生,我與他互相扶持,輕傷重傷都受過,終於遇到了師父。”張子橋慢慢道,“師父那時在道旁先碰到了他。我因為饑餓和重傷,在草垛裏奄奄一息,什麼都不知道。師父後來告訴我,當日子蘊見師父孑然一身,形容枯槁,怕他也無力救治兩個人,便將他帶到我麵前,稱自己願賣身為奴,隻求師父救我。”
沈光明雖然並未在一個好人家長大,但沈直在吃穿上從不苛待他,沈正義更是凡有零嘴必定與哥哥姐姐分享。待他年紀稍長,又跟著方大棗行騙,好吃好穿,不僅不知饑荒是什麼景象,自己也許久未嚐過饑餓的滋味。他不懂寬慰,隻好連連點頭,認真聽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