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慈心神微動,已大概知道其特質,心神與月光同化,當空懸照,直指極祖,照出了影子。
見其實,知其影,一也;
見其形,知其神,二也;
見其相,知其真,三也。
當然,以極祖之修為境界,不可能讓餘慈照透的,他所見的,就是一個模糊的影子,莫以名狀。
可這樣,已經足夠了。
影子之中,蘊含著一些非常有用的信息。
這門神通,可曰“觀影”。
那就來吧!
餘慈依舊是悶聲不哼,對著極祖,再次衝擊。
極祖不自覺皺起了眉頭,乍看去,餘慈還是頂著“明光龜殼”,無所顧忌地出拳劈劍,結果也與之前差不多,對撞之下,總是不敵,被極祖無有瑕疵的法則衍化,以及雄渾無匹的巨力,一次次打發。
可是,傷不到人又有什麼用?
這段時間,極祖在餘慈身上起碼試驗了上百種重手法,也嚐試著在情緒層麵切入,但收效都是甚微。
而且,最近這幾次對衝,淵虛天君似乎有意地控製著神通法力的性質,其實也就等於是影響著法則走向。
拳力對撞,法則衍化之時,已經有兩回,不得不“經過”道基“水痕”之所在了。
“豎子!”
受“水痕”影響,對撞之時,相關法則衍化肯定會有窒礙,但以餘慈目前的修為,還不到能撼動的地步。
可是每一次衍化,都經過這一部分,至少也是接近,不管把淵虛天君擊退多少回,都是轉瞬衝上。
這無關乎勇氣,隻關乎精確的判斷和算計。
相較於前者,顯然還是這個,最讓極祖忌憚。
即使現在還算穩固,可接下來,誰也不知會有什麼變化。
唔……怎麼自己突然間束手束腳起來?
極祖靈覺敏銳,愈發覺得不得勁,正要做一番自檢調整,突然聽到之前隻當啞巴的淵虛天君,猛地一聲吼:
“昊典!”
極祖心神劇震,偏在此時,淵虛天君又一記重拳轟擊過來。
心念電轉,極祖還是選擇了做好針對昊典的防護,雖然他並沒有感覺。
至於餘慈的重拳,就算凍寂魔國攻伐之力受限,防禦什麼的,也是足夠了。
他首次沒有格擋餘慈的拳鋒,即使這次的拳力,是前所未有地重!
凍寂魔國發出“喀喇喇”的怪響,極祖驀地驚覺,淵虛天君這次,根本是拿上清體係來撞的!
這等於是兩個體係的碰撞,而極祖修為再強,在凍寂魔國之上的造詣再深厚,和如今已經覆蓋一界的上清體係相比,也已經被拉開了差距!
而且,那有那懸照的明月,莫名就是照透虛空,在兩個體係扭曲碰撞的刹那,給淵虛天君“指引”出一條崎嶇的小徑。
幾個因素作用在一起,淵虛天君竟是瞬間貼身。
而此時,從他口裏又吐出兩個字:
“不在……”
昊典……不在!
極祖心口驟然一悶,但更讓他警覺的是,自家的心神不是已經鎮定下來,怎麼會上這麼拙劣的惡當?
也是在這當口,餘慈的重拳,已經轟上了他的胸口。
拳力入體,瞬間就被極祖的護體罡力化消了七七八八,可就是這麼兩三成的份量,已經可以抵得過之前的全力一擊。
隻是這樣也無所謂,兩邊碰撞,順勢又是法則衍化,比較圓滿程度,法則層麵,就像是兩個高速旋轉的鐵輪,炸開點點火星。
在這個層麵上,淵虛天君肯定不敵,但他這一擊把握得又是極度精準,使得法則衍化第一時間就經過了“水痕”所在。
雖沒有二度受傷,卻是在傷口上,被灑了把鹽。
極祖眼神寒透,便要借著法則層麵的勝勢,再度發力,便是打不破這層龜殼,也要讓淵虛天君灰頭土臉。
然而……
就是一輪法則衍化的比拚,從根本法則層麵的太虛而至動靜、造化、陰陽、竄入生死、真幻、超拔,歸於靈昧,除了道德之法無以比較之外,徹底衍化一輪,淵虛天君竟然撐了下來。
然後開始第二輪,下一層次的衍化,而“水痕”所在,又經了一次衝擊。
極祖開始覺得有些變化了。
從根本法則往下層法則衍化,複雜程度超出何止百倍,但同樣的法則環節,勾連的節點,同樣多了百倍。
衝擊一旦生發,就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如水擊輪葉,如珠走玉盤,一旦連起,再沒有休止之意。
“水痕”似乎在變化……
也在此刻,極祖對上了餘慈的眼睛。
裏麵沒有半分騙得人上當的戲謔之意,也沒有一拳得手的喜悅,隻是明透發亮,然後,又一聲喝:
“上清!”
什麼?
“不滅!”
“……”
“英靈,永存!”
上清不滅,英靈永存!
極祖發現,他的視線幾乎陷進了餘慈的眼睛裏。
他不明白,幾乎已經是嘶啞了嗓子的咆哮,熱血衝頭的情緒,可是那眼睛,為何又是如此冷澈明透?
也在此時,高空刮起了風。
這風來得好怪,極祖莫名覺得不好,但他也給餘慈的作為激起了魔性,已經被明月神通攪和得不起作用的冰寂魔國,就是收納入懷,氣息卻是飆揚,衝開罡風雲氣,厲喝道:
“存滅由不得你!”
屬於最頂級強者的渾然氣魄爆發,餘慈悶哼聲中,硬是被轟出百裏開外。
極祖雙手盤抱,瞬間生出一道咆哮的冰龍風卷,連貫水天之間,對著餘慈噬壓而去。
可是,便在這龍卷喧囂之時,有鍾聲響起。
那音色,不像是叩心鍾……
是華陽鍾。
是上清宗、華陽山、金頂之上的華陽鍾。
這個信息,明明白白地烙在極祖心頭,他心神一激,卻聽那鍾聲蒼涼悲壯,而在這洗玉湖上,點點火光,便隨鍾聲飄浮起來。
近處隻有三五點,可是遠方、更遠方,似乎在整個北地三湖的範圍內,都燃起了這樣的火光,星火漫天,遠近貫通,彙成激流。
星火長河流轉,迷離若夢。
便在其中,有華陽山。
在山下、山上,上清弟子一個個倒下,上清神明一個個崩滅,伏屍處處,血染木石,在鍾聲之中。
激流繼續湧動,那些上清弟子們,卻又笑語歡聲,意氣昂揚,吐納修行,勃勃朝氣,在鍾聲之下。
激流湍急,恍惚換了人物,艱苦開拓,篳路藍縷,斬妖除魔,銳氣無匹,在鍾聲之前。
隨著激流翻湧,渾茫之意愈重,卻是堅定地逆流而上,前溯、前溯……
仍是那悠悠鍾聲,華陽金頂,三位神仙中人。
一人鳴鍾;
一人作嘯;
一人微笑著灑下種子:
“一點靈光種華陽,會向天階論短長。”
鍾聲悠揚,渺然入空,漸至於無。
星火湍流盤折,那是壯美的時光長河,由北而南,由地而天,思接千古,萬載奔流。
中天戰場,明月之畔,楊祖就此消失
下一刻,他就這樣從時光長河中走出來,也是從華陽金頂之上,那嗡然作鳴的華陽鍾畔走出來,迎上在星火湍流中神思莫定的極祖,伸出手,就像是敲擊巨鍾,錘擊!
極祖本能抵禦,然而這一擊過來,他整個人都像是變成了嗡嗡作響的銅鍾。
法則衍化層層推進,轉瞬就是七八輪過去,淺淺“水痕”,刹那間被連續撞擊了成百上千次,不可抑止地,裂紋出現、擴大……持續地更快地擴大。
便在此是,悠然道韻響起,不是從外麵,而是從內部。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
有道經文字互相纏繞,化現水相,最後一片空茫。
大音希聲,大象希形。
無聲無形的空茫中,極祖心頭卻仿佛被硬生生扳下了一塊,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哼。
他終於明白過來:
怪不得,這是道化……破滅魔門根性的道化!
不,我還能冷靜,我還有餘力!
他縱聲厲嘯,凍寂魔國重新擴張,千裏虛空動蕩,如此不顧損耗地發力,就是要將楊祖限製住,給他脫身的空間。
可是,這一刻除了楊祖,虛空又變。
有環屏壁立的山峰;
有深邃無盡的星空;
有蒼然瀝血的高台。
隱約熟悉的景色撲入眼簾,同時躥入耳中的,則是碧水府尊的慘叫。
天龍長吟,血光衝天。
困龍樁、斷龍石、斬龍台!
剛剛斬了碧水府尊祭旗,血厲之氣已經如沸如燃,層層困鎖,要將極祖鎖死在台上。
“滾開!”
極祖一拳,有橫斷山脈,擊垮星空之勢,而且已經不顧別的,更要接引周邊天地中,無量虛空神主魔意,兩相結合,再圖後計。
可這時候,當頭明月凝注,莫名就是遍體生寒。
前方,淵虛天君現身,此時他身外沒有上清明光,卻是麵無表情,同樣一拳轟上。
重拳對撞,餘慈紋絲不動,卻“嘩”地一聲噴出漫天鮮血,骨肉髒腑幾要離散,腳下封神台都在搖晃——為了盡可能發動太霄神庭的威能,他暫時保持了其獨立性,以至於防護明光暫時消散。
眼下,他已經利用上清體係盡可能地卸力了,可是麵對極祖這樣的拳頭,終究還是落盡下風。
可是,也在此刻,他聽到了一聲開裂之音。
是極祖的。
拳鋒對撞,本是法則衍化之時,卻莫名中斷,以至他那股已經弱不可言的拳力,倒滲了進去。
極祖愣了愣,此刻心中,卻是迭生異象,有水光波動,明月升騰,與當空月輪相對,內外相融,返歸心底,照透道基。
驀然間,他發現,這裏已經是滿目瘡痍。
雖然還有一戰之力,可明白無遺的信息顯化:
前進之路,完了;
超拔之途,斷了;
出離之想,滅了。
“道化”於焉終結。
怎麼可能呢……
恍惚之間,極祖忽地縱聲咆哮,整個太霄神庭核心之地都在震蕩,可是斬龍台上的血厲之氣,卻絲毫不為所動,血光掛空,雙龍並剪,自仰天咆哮的極祖身後斬落、交彙。
一擊斷頭,血光噴濺,餘氣未盡,寒光遍灑千裏,冰雪紛灑。
餘慈看著極祖無頭之軀,先是愣了愣,隨即便在其身前,仰天長嘯,震蕩四野。
虛空之上,劍吟低回,含而未發,昊典搖搖頭,徑直轉身。
此刻,冰霜化盡,浩氣貫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