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萬萬沒有想到,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情況。
七
正是在我基本完成對中國文明和世界文明的長時間考察之際,我周圍的文化格局發生了整體性蛻變。簡單說來,八十年代由“反思、創新”組成的文化主題全線失落,居然由大規模的“聯歡”和“聯謗”組成了新世紀文化的二元結構。前者標榜“盛世國粹”,後者標榜“言論自由”,中西合璧,烈烈揚揚。其他文化當然也有,但最熱鬧的卻是它們。
這個二元結構使我和妻子走投無路。妻子馬蘭,那麼優秀的表演藝術家,由於九度婉拒了一次據說是“頂級重要的聯歡會”,被地方官員“冷凍”,失去了工作;而我,則不知為什麼成了文化誹謗的第一焦點,“文革派”、“自由派”和官方一些媒體親密合作,聯手造謠,我即便無聲無息,也永遠濁浪滾滾。這就是說,我們夫妻兩人,正好被“二元結構”齊齊地開除了。我們又不願向權力求助,因此注定無處可去。
照理應該移民,但我們沒有條件,隻能逃到廣東省一個幾乎不在意文化的城市,躲了很多年。國內無人理會,國際間卻一直在熱心地尋找我們,邀請演講和演出。台灣更把我當作了中華文化的主要演講者,邀請尤其殷切。這使我產生了一個矛盾:要不要繼續憑著冒死考察的成果,係統地來闡釋中國文化?
還是以前遇到過的老問題:是折筆、棄筆、毀筆、葬筆,還是再度拾筆、執筆、振筆、縱筆?
相比之下,要剝奪我妻子的演出權利是容易的,因為她已經離開了地區依賴性很強的創作群體;但是,要剝奪我的筆卻不很容易,因為這隻是個人的深夜堅守,沒有地域性限定,除非我自己覺得沒有意思了。
到底自己覺得有沒有意思呢?妻子一次次無言地看著我,我玩弄著筆杆一次次搖頭。還去闡釋中國文化?請看報刊上永遠在噴瀉的千百篇誹謗我的文章,用的全是中國漢字、中國語法、中國惡氣、中國心計。而且,所有的誹謗隻要稍作調查就能立即識破,但整整二十年,沒有任何一個文化機構和文化團體,作過一絲一毫的調查,發過一絲一毫的異議。這些報刊、機構和團體,都不是民間的。
民間,也好不到哪裏去。我妻子的觀眾,我自己的讀者,在數量上都曾經長期領先全國,在熱度上更是無以複加;但一夜之間,聽說被官員冷凍了,被媒體圍毆了,大家也就立即轉變立場,全都樂滋滋地期待著新的拳腳。
這與我在“文革”時期對民眾的觀察,一模一樣。
因此,我除了搖頭,還是搖頭。
後來,突然發現了幾個奇怪的材料,我才開始改變態度。第一個材料告訴我,我遭受的多數誹謗的運作中樞,居然是上海幾十年前鼓吹斷學廢學的戲劇《邊疆新苗》的炮製者;第二個材料告訴我,其他幾次針對我的全國性造謠事件,策劃者也是當年上海造反派司令部的兩個首領;第三個材料告訴我,在上海積極響應誹謗和造謠的,主要是被我否決教授職稱申請的那些文人和他們的學生。這一下子就前後貫通了,我隻驚訝,他們已經年歲不小,卻還如此老當益壯,徒眾如雲。
這幾個發現讓我默然良久。我父親的十年關押,我叔叔的三度割脈,我全家的瀕臨餓死,我嶽父的當街批鬥,全都一一浮現在眼前。原來,我要不要重新拾筆,並不僅僅關及我目前的處境,而是牽涉到很大的時空坐標。
一切文化孽力都會以文化的方式斷滅文化。簡單說來,也就是“以筆奪筆”。因此,我作為可憐長輩的後代,還應該擔負一點守護文化的責任。事實證明,我的守護並不會被當代中國文化樂意接受,但我不能光看它的臉色。我不僅還要執筆,而且也可以不再拒絕國際間的演講邀請。我當然不會控訴我們夫妻倆的遭遇,但當我說清楚了中國文化的千年脈絡、萬裏對比,也許會有一些中外讀者對二十年來由“聯歡”和“聯謗”組成的文化二元結構產生一點懷疑,開始認識到那未必是中國文化的真正魂魄。
因此,我又鄭重地執筆了。執筆之時給自己定下了一個最嚴格的規矩:時間不多,筆墨珍貴,不能有一點一滴浪費在對誹謗的反駁上。
於是,在誹謗聲依然如狂風暴雨的一個個夜晚,在遠離無數“文化盛典”的僻靜小屋,由失業很久的妻子陪伴著,我一筆筆地寫出了一批書籍。它們是:《中國文脈》、《何謂文化》、《君子之道》、《北大授課》、《極端之美》、《吾家小史》,以及它們的部分初稿《尋覓中華》、《摩挲大地》、《借我一生》……此外,還精選了幾部中國文化經典,全都用當代散文作了翻譯。以前的那些“文化大散文”文集和學術著作,也都認真地整理了出來。
至此,我不敢說對得起中國文化,卻敢說我對得起自己的筆了。當然,筆也對得起我。
我還可以像老朋友一樣對筆開一句玩笑:你耗盡了我的一生,我卻沒有浪費你太多的墨水。
不僅沒有浪費太多的墨水,也沒有浪費什麼社會資源。這二十卷書,每一卷都沒有申請過一元錢的資助。據說現在國家有錢,這樣的資助名目非常之多,諸如研究基金、創作補助、項目經費、學術津貼、考察專款、資料費用、追加資金……每項都數字驚人。我始終沒有沾染分毫,隻靠一支筆。
有了筆,一切都夠了。
八
在行將結束此文的時候,突然冒出來一個回憶,覺得有意思再說幾句。
記得那一次考察歐洲,坐船過英吉利海峽,正遇風急浪高,全船乘客顛得東倒西歪、左仰右合。隻有我,生來就不暈船,居然還在船艙的一個咖啡廳裏寫作。有兩位英國老太太也不暈船,發現我與她們同道,高興地扶著欄杆走到了我身後。我與她們打過招呼之後繼續埋頭書寫,隨即傳來這兩位老太太的驚歎聲:“看!多麼漂亮的中國字!那麼大的風浪他還握得住筆!”
這兩位老太太完全不懂中文,因此她們說漂亮不漂亮,隻是在指一種陌生的文字記號的整齊排列,不足為憑。但是,我卻非常喜歡她們的驚歎。不錯,漂亮的中國字,那麼大的風浪還在寫。這一切,不正是有一點象征意義麼?
我是一個握筆之人,握在風浪中,竟然還能寫那麼多,寫得那麼整齊。
寫的目的,不完全是為了讀者。寫到後來,很大一部分是為了那風浪,為了那條船,為了那支筆。甚至,為了那些願意讚賞漢字外型美的外國老太太,或者老大爺。
其實,更主要是為了自己。看看過了那麼多年,這個七歲就為鄉親們代寫書信的小男孩,還能為鄉親們代寫點什麼;這個二十歲左右就為父親代寫“交代”的青年人,還能為中國文化向國際社會“交代”點什麼。
看自己,並不是執著於“我”,而是觀察一種生命狀態,能否擴展和超脫。這是佛教的意思。
於是,謹此祭筆。
且拜且祭,且憶且思,且喜且泣。
癸巳除夕至甲午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