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現代人,可以沉溺塵汙,可以闖蕩商市,可以徘徊官場;高雅一點,也可以徜徉書林,可以搜集古董,可以遊覽名勝。而我最心儀的,則是跋涉廢墟。
跋涉廢墟,不是一批特殊人物的專職,而應該成為一切文明人的必要修煉。
隻有跋涉廢墟才能明白,我們的前輩有過驚人的成就,又有過驚人的淪落。我們的生命從廢墟中走出,因此,既不會自卑,也不會自傲。我們已經熟悉了夕陽下的殘柱、荒草間的斷碑,因此,不能不對於塵封的曆史文本投去深深的疑惑。
廢墟把我們引向一部說不清、道不明的恢宏曆史。從此,我們就會對著遠來的長風眯起雙眼,眼角還會沁出淚水。
我讀過很多史書。但是,我心中曆史的最重要篇章,沒有紙頁、沒有年代、沒有故事,隻有對一個個傍晚廢墟的記憶。
我詛咒廢墟,我又寄情廢墟。
廢墟吞沒了我的企盼、我的向往。片片瓦礫散落在荒草之間,斷殘的石柱在夕陽下站立,書中的記載、童年的幻想,全在廢墟中隕滅。千年的輝煌碎在腳下,祖先的長歎彌漫耳際。夜臨了,什麼沒有見過的明月苦笑一下,躲進雲層,投給廢墟一片陰影,暫且遮住了曆史的凋零。
但是,換一種眼光看,明智的曆史不喜歡負重。廢墟是毀滅,是葬送,是訣別,是選擇。時間的力量,理應在大地上留下痕跡;歲月的巨輪,理應在車道間輾碎凹凸。廢墟是課本,讓我們把一門地理讀成曆史;廢墟是過程,讓人生把全部終點當作起點。營造之初就知道今天的瓦礫,因此廢墟是歸宿;更新的營造在這裏謀劃,因此廢墟是出發。廢墟,是進化的長鏈。
廢墟表現出固執,活像一個殘疾了的悲劇英雄。廢墟昭示著滄桑,埋下了一個民族蹣跚的腳步。廢墟是垂死老人發出的指令,話語極少,氣氛極重,使你不能不動容。
廢墟有一種蒼涼的形式美,把拔離大地的美轉化為歸附大地的美。再過多少年,它或許還會化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將融未融的階段,便是廢墟。
大地母親微笑著慫恿過兒子們的創造,又顫抖著收納了這種創造。母親怕兒子們過於勞累,怕世界上過於擁塞。看到過秋天的飄飄黃葉嗎?母親怕它們冷,收入了寬大的懷抱。
沒有黃葉就沒有秋天,廢墟就是建築的黃葉。
隻有在現代的熱鬧中,廢墟的寧靜才有力度;隻有在現代的沉思中,廢墟才能上升為哲學。
因此,古代的廢墟,實在是一種跨越時空的現代構建。
現代,不僅僅是一截時間。現代是寬容,現代是氣度,現代是遼闊,現代是浩瀚。
我們,挾帶著廢墟走向現代。
然而,我們現在似乎發現了越來越多更驚人的廢墟,一次次顛覆著傳統的曆史常識和人類觀念。
例如,考古學家在非洲加蓬的一個鈾礦廢墟中,發現了一個二十億年前的“核反應堆”,而且證明它運轉的時間延續了五十萬年之久。既然有了這個發現,那麼,美國考古學家在砂岩和化石上發現兩億年前人類的腳印就不奇怪了,對於巴格達古墓中發現的兩千年前的化學電池,更不再驚訝……
這樣的廢墟,不能不使我們對自己的生存倫理也產生了懷疑。
人類承受不住過於宏觀的懷疑。因此,隻能回到常識,談論我們已知的短暫的曆史。從此,對廢墟,隻敢偷眼觀看,快步繞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