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念西風獨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納蘭性德
由於詞不像是詩一樣有著工整的句式要求,所以詞又被稱為長短句,句法不拘,非常靈活,而從表麵形式上看,《浣溪沙》這個詞牌更像是七言律詩,所以許多人不喜歡讀《浣溪沙》的詞,認為它詞態不夠鮮明。但是納蘭的這首“誰念西風獨自涼”將孤獨、淒婉描繪得直入骨髓,可見其情之深、其愛之切。
西風至,涼意來,對誰來說都是平等的,可以吹進皇宮大內,也可吹到民間草舍。而在納蘭的這首詞中,這涼意卻仿佛僅僅是為了他自己而來,也僅僅隻有他才能體會出那種滋味。
望著眼前蕭蕭的黃葉,“傷心人”哪裏能夠忍受重負?納蘭性德或許唯有關上“疏窗”,設法遠離痛苦來求得內心暫時的平靜。“西風”、“黃葉”、“疏窗”、“殘陽”、“沉思往事”,到這裏,詞所列出的意向仿佛推出了一個定格鏡頭,許久地嵌入我們的腦海,讓我們深受感動。幾百年後,我們似乎依然可以看到納蘭孑立的身姿,衣袂飄飄,在“殘陽”下,遐思無限。
詞的後半部分很自然地寫出了詞人對過去的回憶。“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這是比較工整的對仗句。“被酒”意思是醉酒。春日醉酒,暢酣入眠,全都是生活的情趣 ,而當睡意來臨的時候,最忌諱有人來打擾。“莫驚”兩個字正寫出了妻子盧氏不驚擾他的睡眠,對他體貼入微、關愛有加。而如此一位溫柔可人的賢妻不僅是納蘭生活上的好伴侶,也是他文學上的知音。出句寫平常生活,對句更進一層。作者在這裏借用了李清照、趙明誠夫婦“賭書潑茶”的故事。李清照曾在《〈金石錄〉後序》一文當中追憶她婚後屏居鄉裏的時候與趙明誠賭書的情景,文中說:“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 ,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既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這些詞句都是意趣盎然的文學佳話。一句“甘心老是鄉矣”寫出了他們情投意合、安貧樂道的夫妻生活。納蘭以李清照夫婦來對比自己與妻子盧氏,用來表達自己對妻子盧氏的深厚感情以及對失去這樣一位才情並茂妻子的無限傷感。畢竟納蘭是個癡情郎,雖是 “生死兩茫茫”,分隔兩途,但是他怎麼也割舍不掉這份情感,性情中人讀來不禁會有所感觸。如果盧氏能在泉下有知,有這樣一位癡情夫君,肯定能夠安息了。比起納蘭性德來,李義山絕對是幸運的,當他問出“何當共剪西窗燭”時,是自知有“卻話巴山夜雨時”的;而傷心的納蘭性德知道根本無法挽回所有的一切,他能夠做的隻是將所有的哀思和無奈化作最後一句“當時隻道是尋常”。作為不相幹的我們讀罷這七個字尚且為之心痛,更何況是詞人呢?恐怕更是字字皆血淚。往日的日常情景,在妻子盧氏去世後卻成了納蘭性德心中美好而又永恒的回憶。有句話叫作,美好的事物隻有在失去它之後我們才懂得珍惜,而美好的事物往往是如白駒過隙一樣短暫。納蘭性德在他的《蝶戀花》中這樣寫道:“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長如玦”,也表達了同樣的情感。
張愛玲寫納蘭性德:“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癡情的納蘭性德日日沉浸在喪失愛妻的傷痛之中,悶悶不樂,31歲那年,結束了他短暫的一生。在他留給世人的著作《通誌堂詞》中, 總共有詞340餘首,而裏麵悼念盧氏的就有幾十首之多,足以證明他對妻子盧氏的愛戀。納蘭性德是一個至情至愛的人,更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癡情之人。納蘭詞多具有清麗的詞工和很深的造詣。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價他說:“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納蘭對亡妻的過度哀思真正不曾悔過。而納蘭本人的夭亡對古代文學來說又何嚐不是一大損失?當他感歎“誰念西風獨自涼”、“沉思往事立殘陽” 的時候,讀者悄然尋著他的身影,感其深情,很容易想到元好問的那首《摸魚兒》中的曠世名句:“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納蘭仿佛做到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