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背叛與忠誠(1 / 3)

第六章 背叛與忠誠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八時 平陽市委

差五分八點,高長河來到了辦公室,剛進門還沒坐下,劉意如就拿著當天的日程安排過來了,向高長河彙報說:八點半是市委書記、市長例行碰頭會,九點是市委辦公會,十點是下崗工人再就業經驗交流暨自立市場開業典禮會,十點半是精神文明建設表彰會,十一點半會見亞洲開發銀行代表,十二點舉行招待宴會。這是上午的主要活動。下午的主要活動是:兩點,民營宏大集團和日本合資興建的中央空調城第二基地開工奠基;三點,當地駐軍首長和中央部委駐平陽機關企業負責同誌前來新市委拜會;四點十分某中央首長途經平陽作短暫停留;六點,為中央首長送行;七點……

高長河實在忍耐不住了,揮揮手打斷了劉意如的話頭:“好了,好了,七點以後的事先別說了,七點下班了,不在今天的工作範圍內。”接過日程表,提筆把精神文明建設表彰會、再就業經驗交流會和宏大集團的開工奠基劃掉了,不悅地說,“劉主任,昨天我不就說過麼?這三個活動我就不參加了。”

劉意如微笑著說:“高書記,精神文明和再就業都是當前的大事,這兩個會早就定下來要開的,市委常委都參加,您不去合適麼?尤其是再就業問題,從中央到省委都很關心,新聞聯播裏天天談下崗再就業。再說,這也是老百姓最關心的事,平陽下崗工人也有十萬,您如果不在這種會上亮相,是不是會有不利影響?”

高長河想了想,認可了劉意如的分析,在再就業會上打了個圈。

劉意如似乎受到了鼓勵,又說:“高書記,精神文明建設也不能忽視……”

高長河不耐煩地說:“我知道,我知道,精神文明這個會也很重要,可我剛到平陽,最重要的不是陷於文山會海裏,而是要一個一個地方跑,多掌握些情況,認真解決點實際問題,比如那個平軋廠!”

劉意如不做聲了。

高長河卻意猶未盡:“劉主任,我先和你打個招呼,馬上也還要在書記、市長碰頭會上說,在市委常委會上說,以後,一些可開可不開的會最好都不要開,非開不可的,誰分管誰去參加!不要開什麼會都市長、常委坐上一大排,幹什麼?是真的很重視,還是瞎應付?!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今後不要搞了好不好?讓我們的常委、市長們各司其職,省下點時間多考慮點方針大計,多幹點正事行不行?!”

劉意如輕歎一聲:“高書記,您是把我們現行體製下的一些頑症看透了。”

高長河“哼”了一聲:

“都看透了,就是誰也不願改變這種習慣的做法!”

劉意如似乎才想來:“哦,對了,高書記,我還得多句嘴,對重大項目的開工和竣工,薑書記的習慣做法都是要去的。超林同誌說過,他最喜歡的就是開工奠基和竣工剪彩……”

高長河毫不掩飾地道:“我不喜歡這麼四處湊熱鬧!累不累呀?難怪薑書記沒個上下班的時間,早上一睜眼忙到十二點!沒有領導去奠基,去剪彩,人家就不動工了?就不竣工了?隻要你這裏的投資環境好,能讓人家賺到錢,人家該來照來。你這裏投資環境不好,就是一天到晚啥事不幹,專搞奠基和剪彩,人家不來還是照樣不來。所以,我們要多在改善投資環境上做工作,少在去不去參加這種活動上費心思。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有些重大項目我有時間的話也會去。”

這時,已是八點十五分了,高長河辦公室對過的市委第一會議室的門打開了,高長河透過半掩著的門,看到孫亞東和文春明相繼進了會議室,便收拾著文件準備去會議室,參加書記、市長碰頭會。

劉意如卻又開口了,說話時,神態仍是那麼自然隨意:“哦,高書記,還有個事,烈山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金華同誌一大早就來了,一直在我的辦公室等您,說是有重要情況要向您當麵彙報。”

高長河沒在意,看了劉意如一眼:“為什麼一定要找我?我現在哪有時間聽她一個人的彙報?你和她說一下,有什麼事,等我去烈山再說吧,烈山、濱海、鏡湖六縣市我準備抽空跑一下……”

劉意如這才不得不把話說開了,聲音一下子低了許多,“高書記,烈山縣委書記耿子敬涉嫌重大經濟犯罪,如不馬上采取措施,可能要出大問題!”

烈山果然有問題!而且涉及縣委書記!

高長河想了想,問:“劉主任,你怎麼知道的?那位金副縣長和你談了?”

劉意如點點頭,遲疑了一下說:“高書記,您可能不知道,金華是我女兒。”

高長河又是一怔:“你這個劉主任呀,真能沉得住氣,這個會那個會,和我說了一大堆,這麼重要的事咋不早說?!因為是你女兒就不好開口了?!”手一揮,當即做了決定,“這樣吧,我到會議室和文春明同誌打個招呼,讓他們先把碰頭會開起來,劉主任,你去請金華同誌過來,就說我馬上聽她的彙報!”

聽了金華的彙報,高長河十分吃驚。他再也想不到,烈山縣委書記耿子敬和他的同夥膽子這麼大,竟敢通過林萍的所謂“股份製”的烈山經濟開發公司倒賣國有土地使用權。這哪是什麼違紀經商?分明是以權謀私,貪贓枉法!聯想到孫亞東和馬萬裏通報的情況,和早些時候寄到省紀委的那十四萬贓款,高長河便估計那十四萬贓款很可能就寄自烈山,甚至可能是縣長趙成全寄的。既然烈山縣委五個書記、常委都入了股,那麼身為縣委副書記和縣長的趙成全就不可能硬頂著不入股,這個老實縣長明哲保身,不敢鬥爭,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那封匿名信中說得很清楚,“他是鬥不過,也鬥不起。”是呀,趙成全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又想多幹點事,當然是鬥不起了。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也就隻好把贓款往省紀委寄。金華都能想到把被迫收下的禮金以送禮者的名義捐給希望工程,趙成全怎麼會想不到這一點呢?!

金華在彙報中卻一字未提縣長趙成全,說來說去都是縣委書記耿子敬。說耿子敬作風一直很霸道,是典型的一言堂堂主,有時訓趙成全都像訓兒子似的。

高長河禁不住問:“這樣的人怎麼就做了烈山縣委書記?而且一做六年!”

金華說:“不知道,我隻聽烈山的老同誌說,這六年中的頭兩年就換了三個縣長,幹得最短的一個隻有三個月,誰都吃不消耿子敬那套家長作風。趙成全比較忠厚,脾氣好,又不抓權,所以才幹到今天,才有了耿子敬所說的班子團結。”

高長河“哼”一聲:“是的,班子團結——團結起來集體腐敗!”

這一來,就把書記、市長碰頭會和市委辦公會都衝了。高長河隻在書記、市長碰頭會開始時露了一下麵,和尚未見過麵的副市長們打了個招呼,整個會議就讓文春明主持了。直到臨近會議結束,文春明讓劉意如過來問他還有什麼事,高長河才交待劉意如說,讓文春明和市委副書記孫亞東留一下,有重要事情必須馬上研究,而九點的市委辦公會則改期了。

這時,金華也談得差不多了,她慎重地說:“……高書記,鑒於這種情況,我有個建議,立即采取有效措施,阻止經濟開發公司經理林萍毀賬。據群眾反映,這個女經理和耿子敬的關係很不一般。”

高長河點點頭:“這個問題我們會考慮,你放心。哦,金華同誌,還要說一句,我和平陽市委感謝你!感謝你的正直和勇氣,現在反腐敗也是要有些勇氣的!”

金華有些靦腆地說:“高書記,其實,我也不是那麼勇敢,不是您來做市委書記了,我可能還不敢來舉報,我是信任您。”說著,站起來告辭。

高長河有些感動,注意地看了金華一眼,突然問:“金華同誌,你多大了?”

金華怔了一下,說:“三十歲。怎麼了,高書記?”

高長河笑笑:“沒什麼,隨便問問。”停了一下,終究還是說了,那口氣不像市委書記,倒像是金華的大哥哥,“金華,你長得那麼漂亮,又年紀輕輕的,穿的咋這麼老氣?像你母親。”

金華有些窘,說:“當著常務副縣長,穿得花花綠綠的,怕老同誌看不慣。”

高長河親切地說:“小金縣長,不要怕嘛,你要有勇氣改變一下老同誌的思想觀念嘛!”說著,把金華送出了門,徑自去了第一會議室。

第一會議室裏,文春明和孫亞東正不冷不熱地說著什麼。

高長河進門就沉下了臉:“文市長、孫書記,咱們現在臨時開個小會,馬上決定一件事:查處烈山縣委領導班子,根據金華同誌舉報和以往群眾的反映,估計這個班子問題很大,很嚴重……”

文春明怔住了。

孫亞東卻不動聲色地說了句:“對烈山早就該好好查處了!”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八時三十分 田立業家

早上起來,酒完全醒了,看著昨夜於醉意矇矓之中寫下的請調報告和夫人焦嬌在報告上的“批示”,田立業馬上慚愧起來,真覺得對不起全人類。看這事鬧的,陪新老市委書記喝酒,多大的麵子?硬鬧得沒了麵子。回家後又瞎嚷嚷了些什麼?全記不住了。

焦嬌的“批示”隻兩句話:“狂妄分子你聽著:遇事三思而行,不要頭腦發熱!試看今日之平陽也不是你田立業的天下!!!”後一句話竟用了三個驚歎號。

正於無限追悔的慚愧中研究著這“批示”的指導意義,有人敲門了。

田立業以為是焦嬌,忙跑過去開門,開門一看,竟是妹妹田立婷。

田立婷進門就聞到了殘存的酒味,沒好氣地說:“喝吧,喝吧,哥,你們這些官僚都多喝點,改革攻堅戰就有勝利希望了,我們下崗工人就能迅速上崗了!”

田立業也沒好氣:“見麵就是下崗下崗!你煩不煩呀?!告訴你,我也快下崗了,陪你一起去自立市場擺地攤,這你沒話說了吧?!”

田立婷說:“你們當官的真能去擺地攤,我們下崗工人還真沒話說了。”

田立業說:“這就是毛病,不患窮就患不均!也不想想,像我們這種社會中堅、國家棟梁都去擺地攤了,改革方向誰掌握?我們這個民族還有什麼希望?!”

田立婷說:“哥,我不和你胡說八道,反正和你扯不清,咱說正事,我再就業的飯碗讓你一腳踢了,咋辦吧?你現在想把我安排在哪個有人格的地方再就業?”

田立業這才想起來,妹妹的事還沒來得及安排,可嘴上卻不承認:“正聯係著呢,都還沒回話。”繼而,又埋怨,“立婷,你也是的,你嫂子不關心我,你也不關心我!我原以為你一大早跑我這兒來堵我,是因為我喝醉了慰問我呢,敢情也是來興師問罪!”

田立婷說:“哥,你別轉移話題,現在就打電話給我再問問。”

田立業被逼到了牆角,再無退處,這才想起了鏡湖市在平陽開的那個“新天地娛樂城”,馬上給胡早秋打了個電話。

也是巧,胡早秋剛到辦公室,接了電話就樂了,問:“田領導,是不是來什麼好事了?這一上班就給我打電話?”

田立業任何時候和老同學都沒正經,信口胡說道:“大好事呀,胡司令!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推薦個人才,這人叫田立婷,是個女同誌,想到你們新天地娛樂城再就業,你們看能不能安排一下?”

胡早秋知道田立婷是田立業的妹妹,便說:“一句話!隻要別讓我安排總經理、董事長什麼的,我今天就辦。說說吧,田領導,讓我們這位勞動模範田立婷同誌幹什麼?在收銀處收收錢行不行?五十、一百的票子她該能分清吧?”

田立業捂住電話征求妹妹的意見,妹妹高興地直點頭。

田立業便說:“好,就這麼定吧!你老兄馬上和新天地打個招呼。”

胡早秋道:“沒問題,我今天就打電話安排一下,你明天就讓立婷到新天地去上班。不過,田領導,咱把話說清楚,你可又欠我一次情了……”

問題解決了,田立婷仍沒好話,說:“哥,看看,這就是公仆和百姓的區別,百姓愁得上吊的事,公仆打一個電話,開著玩笑就辦了!”

田立業真不高興了:“立婷,你對我們當幹部的意見這麼大,還找我幹啥?”

田立婷笑道:“不因為你是我哥嗎?再腐敗我也得認!”

田立婷走後,田立業一看表,已經是八點半了,想到九點要開市委辦公會,且是高長河就任後的第一個市委辦公會,再不敢遲疑,忙下樓穿過市委大院後門進了自己辦公室。

剛進辦公室,李馨香的電話就到了。

李馨香情緒激動地向田立業通報說,她已就平軋廠的問題向社領導做了電話彙報,長途打了一個多小時,引起了社裏有關領導的高度重視。社領導指示說,平軋廠很有典型意義,這種在計劃經濟舊體製下因為投資主體不明,責權不清和條塊矛盾造成的重大失誤不僅僅存在於平陽市,在全國許多地方也存在,根據中央有關領導的指示精神,必須有選擇地公開報道。

李馨香在電話裏說得起勁,田立業卻毫無反應。

李馨香問:“哎,哎,田秘,你怎麼了?咋不說話呀?”

田立業這才歎著氣說:“李記者,情況有些變化,我們新上任的市委書記和前任市委書記看法不太一樣,新書記不讚成公開報道平軋廠。”

李馨香不以為然地道:“你們新書記說不報道就不報道了?他以為他是誰?黨和國家領導人呀?我可不歸他領導!”

田立業說:“你不歸他領導,我可歸他領導,你總不至於逼我上吊吧?”

李馨香不高興了:“田秘,這賊船可是你拉我上的呀,你現在說變就變,我怎麼辦?你要討好你們新書記,我也得執行我們領導的指示呀?難不成你要逼我上吊嗎?你說說看,現在不報道了,我咋向我們領導交待?”

田立業沒話說了。

李馨香又說:“田領導,我也不讓你為難,平軋廠和有關方麵我也熟了,我自己搞下去吧,你就把骨頭縮到殼裏,哪裏平安哪裏去吧!”

田立業又慚愧了:“李記者,你先別這麼說,我馬上參加市委辦公會,會後就去找你,咱們再好好商量商量,看這事能不能既不讓你上吊、也不讓我上吊……”

放下電話,田立業手心和額頭上全是汗,禁不住想:看來他真得離開平陽市委了,不說別的,也不管高長河今後給不給他穿小鞋,就衝著目前平軋廠這個難以調和的大矛盾,他就沒法再呆下去。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九時三十分 平陽市人大

看到高長河、文春明和孫亞東三個市委主要領導關起門來開會,劉意如知道關於烈山的激烈鬥爭就要開始了,自己得向老書記薑超林通報一下情況了。不通報可不行,耿子敬和趙成全都是薑超林提起來的,是薑超林的人,她和女兒雖然歸新書記高長河領導,卻也必須在老書記薑超林那頭留條退路。官場險惡,世事難料,薑超林又是平陽的實力人物,她和女兒不能不十分小心。

市委大院和人大、政協大院隻隔一條街,步行不過十分鍾,可為了抓緊時間,不招搖過市,劉意如還是要了一輛車。車到人大樓下,劉意如讓司機在下麵等著,自己獨自一人上了樓。

走進薑超林辦公室時,薑超林剛剛放下電話,也不知是和誰通的話,又生了什麼氣,反正臉色很不好看,見劉意如進來,鬱鬱地問:“劉主任,有事麼?”

劉意如賠著笑臉說:“老書記,不是送文件麼?就順便來看看您了。”

薑超林一臉不快:“有事就說,馬上我還要出去。”

劉意如仍是賠著小心:“老書記,有件事想請您幫著拿拿主意哩。”

薑超林心不在焉地問:“什麼事?”

劉意如吞吞吐吐說起了女兒金華和烈山,說罷,還以一副同謀者的口氣對薑超林說:“……老書記,你說說看,子敬這人怎麼就敢這麼胡鬧?你過去沒少敲打過他呀!可他就敢!中央三令五申不準在職幹部經商,他偏頂風上……”

薑超林冷冷插了一句:“劉主任,這是貪贓枉法!”

劉意如便又改了口:“可不是麼,估計問題不小,鬧不好要進去!老書記,您看這事怎麼辦?是不是讓金華向高長河書記做個彙報?”

薑超林怔了一下,問:“怎麼?劉主任,你還沒讓金華去彙報嗎?”

劉意如說:“不和您老書記通個氣,我就能讓金華彙報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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