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有了第一個肯站出來的人,原本的恐懼便漸漸被憤怒所取替,緊接著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不出幾個喘息的功夫,街邊便就站起了一片人,均以手指著邱時進,憤慨控訴,更有甚者則聲淚俱下,一時間嘈雜聲直衝雲霄。
場麵轉變得如此之快,讓人措手不及。
周帝驚愕一瞬,隨即緩緩看向邱時進,擰眉問,“邱大人,這你怎麼解釋?難不成,這些全都是瘋子?”
邱時進臉色慘白,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些平日裏唯唯諾諾的百姓,他們現在一個個如同被激怒的猛獸,神情凶狠似要上前將他剝皮吞骨。而罪魁禍首薛延伏在一邊,手下土地幾要被鮮血染紅,額上青筋崩出,雙目緊閉著。
他從未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
周帝冷靜看著他,兩手負於身後,在等一個答複。
邱時進腦中一片混亂,他來不及細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陛下,百姓讀書少,智少,多為愚人,善受鼓動,您是知曉的!他們就是被人教唆了,被人利用了,這才齊齊出來做這些瘋事。臣在位十三年,一直勤勤懇懇,未做過那等醃臢之事,請陛下明察!”
周帝頷首,又望向薛延,問,“你可有話要?”
薛延道,“有!”
周帝彎唇,“且來聽聽。”
薛延叩首,“在這之前,草民薛延有一事相求。”
聽見這個名字,周帝頓了頓,眉頭皺起似在回憶什麼,過一會才頷首道,“可以。”
薛延抬頭,腮邊肌肉緊繃,重聲道,“草民今日攔截聖駕,出言相諫,實在膽大妄為,罪該萬死,但這隻為草民一人之事,家人毫不知情。陛下明察秋毫,皇恩浩蕩,定不會波及無辜,若陛下聽聞草民所述後動怒,草民願以鮮血以祭之,且望保家中妻兒祖母平安!”
周帝淡淡笑著,“允。”
薛延毫無畏懼直視回去,開口道,“去年年底,因賦稅調整,邱時進在周諶大人督佐下征收錢糧,這本合該合理,但在周諶大人走後,邱時進又以稅額出錯為名,向百姓再次征收了賦稅,以致年關臨近,而百姓連件新衣裳都買不起,許多人家中甚至連餘糧也無!”
邱時進額上大滴汗珠落下,他顫顫看向周帝,開口欲要解釋,周帝隻掃他一眼,又衝著薛延道,“還有嗎?”
“後因朝廷派兵攻打東瀛,需籌集糧款,邱時進為博功績而不顧百姓死活,率領官兵挨家挨戶征討,若是不給便就打砸搶奪,甚至還要捕人入獄。後朝廷體恤北地旱情,下令退回年前的賦稅,但直至今日,大多百姓仍隻得到了二成的糧食,不夠糊口之用!百姓陷於病痛,而身為父母官的知府卻奢靡無度,肉糜擲於後門口喂食野狗。”
聽聞此言,周帝神色終於出現了變化,他看著邱時進,低聲問,“那,錢去哪兒了?”
邱時進的嘴半張著,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薛延又道,“邱時進不但貪贓枉法,魚肉百姓,更是縱容家眷,視朝廷律法如無物。衛鞅曾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但邱時進的一雙兒女在寧安卻如同蟹般橫行過市,如遇不合其心意者當即令人逮捕,其女邱雲妡甚曾口出妄言,在寧安城,她便就是王法。如此狂獗,令人驚懼。”
邱時進怒道,“你胡!”
薛延看都不看他,繼續道,“邱雲妡不僅為人狂妄,更是狠毒無比,上元節那日在雲水寺門前以馬車撞向我妻,我妻子至今未能完全蘇醒,邱時進對此心知肚明,但不聞不問,仍讓女兒於法外逍遙。而上月底,邱雲妡更是用貝母與烏頭謀害我妻子,讓她險些喪命。這樣惡毒婦人,不千刀萬剮不足以祭公道理!”
圍觀百姓中爆出陣陣叫好之聲,隨著陣陣激動哭音。
被強權壓抑太久,現情緒終於有了傾瀉的出口,群情激憤。
邱時進已經完全癱軟在地上,手足無力,隻驚畏看著麵色沉沉的周帝,心中已知他死期將至。
而薛延唇線緊繃,緊接著又出另一件足以讓朝廷翻地覆的事。
“為求家業,邱時進還籠絡鄉試考官,為其子買下解元一位。羅遠芳目不識丁,卻搖身一變成了鄉試頭名,這讓那些寒窗苦讀數十載,最後卻名落孫山的學子作何感想?實在是罪大惡極,令人憎惡。但如此大一件事,報到京城後卻被輕飄飄壓下來,邱時進毫發無損,仍舊為禍一方。官官相護何時了?朝廷何時才能肅清!”
周帝震驚,猛地轉頭看向邱時進,他麵色烏青,顯然氣極,一腳踹向邱時進肩膀,怒吼道,“來人,將這汙吏褪下官服,押入大牢!另派人封鎖邱府,一個人也不許跑掉!”
身邊隨從問,“陛下,那宋府呢?”
周帝咬著牙道,“封起來,再將那邱氏也帶入大牢,嚴加審問。”
隨從行禮道,“喏。”
不過幾個喘息功夫,邱時進被人反扭著雙手帶走,他神色灰敗,不複往日趾高氣揚,狼狽不堪,所路過之處還有人往他身上吐口水。曾經高高在上的四品知府,一瞬便就淪為階下囚,地上留著一頂被踩扁了的烏紗帽。
薛延鬆了口氣,渾身驟然軟了下來,雙手撐在地上,雙目微闔。
周帝看他一會,忽親自彎身將他扶起,又吩咐身邊侍從道,“去取瓶傷藥來。”
沒一會,薛延手中就多了個碧綠色的瓶子,他抿抿唇,行禮道,“謝過陛下。”
周帝看著他,溫聲,“朕聽過你的名字。”
薛延驚詫抬頭,周帝又道,“殿試時候,阮愛卿曾與朕提及你。我本還不確定,以為是巧合同名,但看你那時沉著鎮定樣子,實非尋常之人。你是個人才,阮愛卿也是,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薛延笑了下,緩聲道,“我現在隻想我的妻子能快些好起來。”
周帝看向隨從,吩咐道,“讓劉禦醫去瞧瞧。”
隨從有些為難,“初到北地時候,劉禦醫水土不服,病下了,現在還沒力氣能起身。”
周帝,“那便就再給他半日時間休養,晚上去。”
隨從應下。
薛延喜出望外,忙跪下叩首道,“謝過陛下。”
周帝態度溫和地點點頭,而後轉身走遠了。
有人過來扶薛延起身,又恭敬牽來馬車,欲送他回去。
薛延婉言拒絕,他沒回家中,也沒去店裏,而是又去了趟雲水寺。
他隻來過三次這裏。
第一次時是陪著阿梨,那時他還不信這些,隻敷衍站在一邊瞧她跪拜。
第二次是幾臨崩潰之時,他病急亂投醫,用三千兩銀子為佛重塑了金身,那時候他想的是,隻要阿梨能夠好起來,就算散盡家財他也心甘情願。
而現在,薛延不知自己是何心境。
方丈已經識得他,見薛延前來,親自接見。
他帶著薛延到大雄寶殿去,看那些重新鍍了金粉的佛像,似乎心裏原因,薛延總覺得佛祖笑容更為慈悲莊嚴,周身散著金光。
方丈,“這佛原本是沒有這樣大的,香客們施金粉,一層層刷上去,才像現在這樣。佛鍍金身不渡人,佛不渡人時,唯人自渡。因果因果,到底,還是要憑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