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大小首領們作了簡短的訓話以後,李岩揮動手中旗幟,登時響了三聲號炮,數百條船隻和大小木筏,直向開封方向進發。

王從周和張德耀被分在李作率領的船隊裏。他們倆在半月前就認識了。

張德耀從東城牆跳下後,城上的箭沒有射中他,可是他自己摔傷了,又被一塊磚頭打傷脊背,另一塊磚頭打中後腦勺,當時就暈倒在城壕旁邊,過了好久,慢慢醒來,才忍受著疼痛和饑餓,涉水過了城壕,往郊外爬去。幸好在天明時候遇見了田見秀的巡邏騎兵,將他救到了繁塔寺。在治傷期間,他聽到了王從周的故事,知道從周找到的親戚數口就是他的妹妹、嫂嫂和侄兒、侄女。於是他趕快托人帶口信給從周,要同他見麵。王從周立刻騎馬前來看他。因為是在戰1545爭時期的不平常情況下見麵,所以格外親切。郎舅兩個在一起盤桓了一天。從那以後,每隔一兩天,從周就來看一次德耀。前天闖王傳諭,凡是會駕船的、水性好的,都挑出來去開封城搭救難民。他們都報了名。來到李岩營中後,從周擔任小頭目,德耀就分在他的小隊裏。

他們兩人共有一個願望,就是能在城內找到成仁。據德耀盤算,他們的娘早已餓死,決不會看見洪水人城;成仁隻有三十出頭年紀,一定會在洪水來到之前爬上屋脊,或抓住一塊木頭,逃出性命。到底逃在什麼地方,沒法猜到。

王從周的小隊被分給李侔指揮,不從宋門人城,也不去鼓樓和南土街一帶,而是穿過南城,分成若幹隊,去西城門和西北城角(西南城角和南城全被淹沒),將困在城上的難民救出。張德耀對這條路線很為失望,因為它離成仁住家的地方太遠了。

進城以後,他們看見黃水中到處漂著大人和小孩的屍體,屍體都腫得很大,發出臭氣,上麵布滿了蒼蠅。他們的船隻和木筏從屍體旁邊經過時,蒼蠅“嗡”的一聲飛了起來,隨即又貪戀地飛回屍體上。

城內已經發生了戰鬥,許多地方傳來炮聲和廝殺聲。王從周的小隊也遇到兩船土匪,一條大船,一條小船。小船被他們用鳥槍打中,敵人一陣慌亂,船就翻了。大船同他們對射了一陣箭,趕快逃走。他們一麵救人,一麵向西城牆駛去,尋找登城的地方。

李岩率著另一支船隊,經過繁塔寺附近,又經過禹王台北邊。繁塔大半截露在水上,大殿的屋脊和寺門的上部也露在水上,有些百姓逃在塔上和殿脊上,尚未餓死,被他們救了下來。禹王台如今像一個孤島一樣,四麵被黃水圍困。九仙堂的屋脊也露出水麵。那孤島上和九仙堂屋脊上都有逃生的人,看見了船隻和木筏大聲呼救。李岩沒有在這裏停留,隻派一條小船去向難民們送了幹糧,告訴他們等船隊返回時再來接他們。

當小船駛去的時候,李岩在大船上舉目望去,許多往事湧上心頭,曆曆如在眼前。就在前年秋天,他同陳舉人等一群社友曾在這裏舉行社會,飲酒賦詩,沒料到從那以後再也不曾來過。就在這兩年之內,人事滄桑,恍若隔世。他的家已經毀了,發妻楊氏死去將近兩年,祖宗墳墓再也沒有機會祭掃。想到這些,他禁不住滿懷淒愴,不忍多看,催促船隊趕快往宋門撐去。

由於南城沒人水中,所以流出來門的水勢已經平緩。進了宋門以後,船隊就沿著宋門大街前往鼓樓,因為他們聽說鼓樓上有數百人,一些流氓正在那裏將人肉賣錢。船隻經過菜根香醬菜園前時,李岩看見房子已經全部淹沒在水中,雖然這一家商號和自己在開封的其他家產,自從起義之後就全被官府充公,可是他對菜根香仍然特別留戀。現在這裏的水特別深,一點屋脊都看不到了。忽然他在半靜止的水麵上看見一塊漂浮著的匾額,上麵竟是他親手題的“後樂堂”三個字。他感慨地歎息一聲,也無意命人將匾額撈出,就催促船隊速行。船一陣風似的繼續向前駛去。他曾想去湯府附近看看,但舉目遙望,那一帶也是茫茫大水,隻剩下少數高樓屋脊,上麵已經沒有人了。他心頭一酸,沒有停留,繼續向西。

李岩的船隊分成五路救人。他自己親自率領的十條大船、十五條小船和兩隻木筏在東嶽廟殺死了一群強盜,奪得了一隻木筏,救了東嶽廟大殿脊上的人,然後再繼續往西。當船隊停在鼓樓旁邊時,他聽見上邊有淒慘的哀號和求饒聲,趕快率領二十多名將士登上鼓樓救人。在台階的盡頭處,冷不防遇上抵抗,有五個男人手持刀劍向他砍來,幾乎將他砍傷。

幸而他的隨從們武藝都十分精熟,在倉猝間拔出武器迎戰;李岩來不及拔出寶劍,一飛腳踢中了當麵大漢的右腕,使大漢的鋼刀飛出幾尺以外。他的隨從們很快將五個壞人全都殺死,又衝上鼓樓,將無處逃走的三個壞人抓到。鼓樓上的難民有一百多人,多是老弱婦女,全被這八個壞人控製起來,搜走錢財,想殺就殺。鼓樓上沒有糧食,用鍋煮人肉充饑。

全體難民雖然沒人認識李岩,但是看出來他必是李闖王的一員重要將領,環跪在他的周圍痛哭,求他救命。李岩命親兵將那三個人立時斬首,投屍水中,並將難民們送上大船和木筏。這時他忽然注意到一個不足十歲的小孩好生麵善,似乎在哪兒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有一個仆人模樣的老年人緊緊拉著那個孩子,隨大家一起往外走。李岩忍不住問道:

“這是誰家的孩子?”那仆人趕快站住,恭敬地悲聲回答:“回將軍老爺,實不敢隱瞞,他是中牟張府的小主人,如今一家人隻剩下他一個了!”李岩的心中一動,又問:“可是張林宗先生府上的?”仆人驚問:“老爺,你是……?”李岩說:“你不必問我。我認識林宗先生,往年也曾登門求教。你家這位小主人的眼睛、鼻子頗像林宗先生,所以我一見就覺得好似見過。林宗先生現在何處?”仆人常聽人言講,杞縣李公子投了闖王,此時恍然大悟,不敢問明,趕快跪下磕頭,說道:

“請老爺恕小人眼拙,竟不記得了。黃水進城之後……”“不要哭,慢慢講。”李岩聽了張民表淹死的經過以後,不覺頓足歎息,連說“可惜!可惜!”他吩咐一個親兵,將他們主仆二人攙扶下去,安置在他自己乘坐的大船上。他又對張民表的仆人說道:

“林宗先生是中州名士,故舊門生很多。倘若你們回中牟不能存身,可以到張先生的故舊門生處暫避一時。再過數年,天下大定,一切就會好了。”人們都上船以後,李岩仍同兩個親兵留在鼓樓前的平台上,憑著欄杆,望著滿城大水,到處漂著死屍,不覺滿懷悲愴,幾乎痛哭。他走進鼓樓,從鍋灶前拾起一根木柴餘燼,在牆上迅速寫詩二句:

洪水滔滔兮汁京淪喪,百姓沉沒兮我心悲傷!他投下木柴餘燼,轉身退出,揮淚走下鼓樓。

這時王從周的小隊船隻和木筏已經在鍾樓旁邊停下,救了幾十個難民,其中有的快餓死了,有的快病死了。他們把這一批難民放在筏上,先給了一些幹糧,又給了每人一碗涼開水,囑咐他們慢慢地吃下去。在這些難民中,張德耀認出一個老婆子,原是成仁家的近鄰,去年才搬到鍾樓附近來住。這婆子見了德耀,如同見了親人一般。德耀趕忙問她是否知道成仁的下落。婆子說:

“我們鍾樓上有人看見他同別人坐在一隻木筏上,往西城那邊去了。”德耀和從周聽了這話,頓時心中萌起一線希望,立刻率領這一小隊船和木筏往西城撐去。

張成仁此刻確實還在西城牆上。他沒有害病,也沒有餓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起初他吃的是自己帶的一點雜糧,後來有的人病死了,他和別的活著的人就將死者的存糧又分了,將死者的衣服也剝下來穿上。九月下旬的開封天氣已經頗有寒意,尤其夜間更是霜風刺骨。由於穿了死人的衣服,他得以抗住寒冷。白祁政的兵船曾到這裏來過,把那些有錢、有名的人都救走了,剩下的都是窮人。官兵也問過成仁:“你有銀子沒有?有銀子就上船,送你到河北;沒有銀子就別想上船。”張成仁身上雖然帶著張民表給他的銀子,但他還想留著以後到蘭陽去找他的妻子、兒女和妹妹,所以不肯交出來。他想,既然天天有船來,遲早總要救出去的。

今天的陽光特別溫暖。張成仁靠在城垛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正睡得很踏實,忽然被炮聲驚醒,隨後聽見幾個地方都響起了炮聲和呐喊廝殺之聲。他大吃一驚,睜開眼睛,爬起來一看,隻見官軍的船隻正在同另外的船隻作戰。他的眼力很好,遠遠地看見另外來的船隻很多,每條船上都插著“闖”字小旗。近來他暗恨官軍,傾心闖王,不料他所期待的事兒果然來了。同伴們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闖王的船是來救百姓的,有的說是來搶劫的,也有的說是來捉拿官紳的。張成仁因為聽香蘭說過李闖王的人馬多麼仁義,所以默不插言,看著打仗,暗中希望闖王的船隻趕快將官兵殺退,好將他們救走。

正在這時,兩條官軍的大船靠到城邊,吆喝他們趕快上船。他們不敢違抗,都上了船。船上已有不少難民,正在一個一個地被逼著搜身,搜出了一些首飾和散碎銀子。官軍也來搜成仁,搜出了他的銀子。他跪下哀求,說他隻有這一點救命銀子,要靠這做盤纏,去找妻子兒女。可是官軍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罵了一句,把銀子拿走了。他還要再求,看見有的難民已被官軍推下水去,便不敢吭聲了。這時,官軍又去解他背上的小包,他趕緊說明那裏麵沒有銀子,都是他喜歡讀的闈墨和時文選本以及他在曆次考場上做的文章。

官軍根本不聽,就把包裹撕開來看。張成仁正感無奈,忽見插著“闖”字小旗的兩條大船和幾條小船,後邊跟著兩隻木筏向這邊衝來,已經近了。他突然眼睛一亮,心中驚呼:“那不是德耀麼?!”他又瞪著眼睛一看,看清楚那站在第一條大船頭上的果然就是德耀,他的弟弟!他不管身旁官軍,大聲呼喊:

“德耀救我!德耀快來!德耀快來!德耀快來啊!德耀--”最後一聲還沒有落音,突然被一腳踢下水去。他很快沉落水底,又冒出一次頭來,就再也沒有力氣掙紮了。

德耀站在船頭,正在向另外一條兵船放箭,忽然聽見有聲音喚他,好熟悉的聲音啊!他趕快轉過頭來,看見幾個難民都被踢下水去,其中一個分明是他的哥哥。他恍然明白那呼喚他的就是哥哥的聲音,趕緊對身旁的王從周說:

“我的哥哥被官兵踢下水去了,快救!快救!”王從周吩咐弓弩齊射,火器手施放鳥銃,準備把官兵的船隻趕走,再下水救人。官兵不敢戀戰,也向這邊施放了一陣箭和鳥銃,掉轉船頭逃走。在對射中,德耀中箭,傷在左胸,突地倒了下去。王從周一麵俯下身去抱住德耀,一麵下令:

“船撐快一點,追那隻王八蛋船,追!追!”船飛快地向敵船追去。敵船的官兵害怕了,把所有的難民都推下水去,船身減輕,終於逃走了。王從周吩咐將船停下來,搶救德耀;又命一條小船去打撈成仁。

德耀躺在從周懷裏,眼睛緊閉著。他中了兩支箭,一支正中在左胸上邊。從周拔出箭來,血向外汩汩地流著。從周連聲呼喚:

“張哥!張哥!”德耀沒有做聲。從周又連著呼喊幾聲,德耀才慢慢地睜開眼睛,但眼神已經失去了光彩。他不斷地打量從周,好像已經認不清了,慢慢將雙眼閉了起來。從周聽見他聲音模糊地、斷斷續續地說道:

“嫂子!……我,我不能看見你們,你跟小寶們了!……嫂子,我哥死了!你同小寶們在哪兒?德秀……跟你在一起麼?……”王從周哭叫:“張哥!德耀哥!我是從周!你不要死啊!我會請老神仙趕快救你,你不要死呀!”張德耀忽然重新睜開眼睛,眼光也稍微亮了。他定睛望著從周,望了片刻,隨即幹裂的嘴唇動了幾下,有氣無力地說道:

“從周,我活不成了。打過了這一仗,你千萬到蘭陽縣,把嫂嫂他們接出來,帶到闖王營中也好,帶到汝寧府也好,你就同我妹妹趕快成親吧。我的嫂嫂年紀還輕,你要當親嫂嫂看待,把她養老送終。我這話你可記清了?”從周哭著說:“德耀哥,我一定記清。你放心,我一定記清。”德耀又艱難地說道:“一家人都死絕了,兩門頭隻守著一根孤苗,就是我的那個侄兒,你要把他撫養成人。”說完這句話,他的眼又合了起來。從周再呼喚也呼喚不醒了。從周站起來,掩麵痛哭。這時那條小船已經回來,告訴他成仁的屍首沒有打撈起來。他抹了一把眼淚,命令他的小船隊往西門追去,剿殺官兵。他站在船頭,環顧周圍,但見滔滔洪水,到處漂著屍首。有的人是剛剛從船上中了弓箭或炮火倒在水中的,鮮血染紅了黃水。

李岩在周王府午朝門與巡撫衙門之間遇到兩起搶劫的官兵,打翻了三條白祁政的兵船,其餘逃掉了。他聽見近西門處有呐喊聲和火器聲,隨即率領幾條快船趕來。等他到了王從周小隊的作戰地方,看見敵兵已被趕跑,水麵上平靜無事。他登上西城樓,縱目四望,看不見洪水邊際。他想著這幾天闖王忙於安頓人馬,麵色憔悴,心思沉重,還不曾有工夫計議別的問題。他站在城頭,望了一陣,心中問道:

“開封全城沉沒,下一步大軍將往何處立腳?”他暗暗地發出來一聲歎息,沒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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