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八月十八日。香蘭因為要同丈夫和婆母分別,自己帶著妹妹和兩個小孩出城逃生,幾乎一夜不曾合眼,總在哭泣。黎明時候,她先起來,替丈夫將常穿的衣服清點一下,一邊補補連連,一邊流淚。她實不想離開丈夫單獨活下去,可是為救孩子們,她隻好忍痛離家。

母親也早早地起來,帶著德秀跪在神前燒香。這是家裏僅僅剩下的一點香,她洗了手,拿出來恭恭敬敬地點著,插進香爐。中間供的是恭楷書寫的“天地君親師”牌位和木製的祖宗神主,另外還供有木版套色印刷的關帝騎馬橫刀掛軸,紅綠兩種彩色已經隨著年深歲遠而變得十分古;日。她跪下去磕了三個頭,虔誠地默默祈禱,有時也不由得發出聲音。她禱告玉皇大帝、關聖帝君和祖宗神靈保佑她的兒媳、閨女、小寶和招弟平安出城,順利逃生。特別是為著小寶,她反複哽咽禱告:

“請神靈保佑,小寶是我們張家的命根子。張家傳宗接代,就隻剩下這一棵獨苗了。求求老天爺、關老爺和祖宗在天之靈,保佑她們母子平安吧!”她祝禱以後,又叫兒子和兒媳都進來跪下,向神靈磕頭祈禱,保佑媳婦們大小四口人一路平安。

這天早晨家裏煮的是一些山藥、茯苓和一些糠皮和雜糧。大家都吃了一點,讓兩個小孩子吃飽,惟有香蘭吃得很少,她寧肯餓著肚子走出城去,多留下些吃的東西給丈夫和婆母。

快動身的時候,祖母一隻手拉著小寶,一隻手拉著招弟,哭得難舍難分。她又對香蘭千叮嚀萬叮嚀,要她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把小寶帶大,為張家留下一條根。香蘭聽了這話,失聲痛哭。德秀從未離開過母親,這時也在一旁捂著臉痛哭不止。張成仁畢竟是個男子漢,怕耽誤久了,官府變卦,不讓出城,於是一麵揮淚,一麵催她們趕快起身。

由於昨天有一部分婦女攜帶糧食回城,盛讚闖王的人馬如何仁義,如何出人意料地好,城中居民對義軍的疑慮消除,今日有很多婦女出城。左右兩家鄰居昨日沒有婦女出去,今日就有三個婦女帶著四個孩子,約好了與香蘭一起出城,香蘭為著等候鄰居,比昨天晚出發了一個時辰。她們是從宋門出城的最後一批婦女。

王從周很早就來到宋門外的大堤上,站在通往商丘官道的豁口處,等待親戚。等啊,等啊,等不到昨天李俊所說的那個婦女,失望得很,又騎馬往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與香蘭同行的鄰居婦女,因為都有親戚在陳留縣境,出了宋門關,就同香蘭、德秀分手,向東南方向去了。

香蘭一麵走,一麵想著丈夫和婆母,明白今日去後很難再見,今日的分手就是死別。她又想著自己是年輕媳婦,德秀是黃花閨女,太平年頭出門還難免路途風險,何況今日世道如此荒亂,誰知能不能走到蘭陽縣境?這樣想著,她一陣傷心,邊走邊哭。德秀也是邊走邊哭,同嫂子一直哭到大堤。

李俊看到她們來了,迎上去細問了她們的家住在什麼街道、男人姓甚名誰,然後大為高興,大聲地說道:

“啊呀!果然就是你們!大嫂,你們有一位親戚在這裏尋找你們,昨天就在尋找,剛才又來了一次。”香蘭感到奇怪,說:“軍爺,我們在近處沒有親戚。”李俊說:“有一個後生,姓王名從周,是汝寧人氏。他說是你們的親戚,難道你忘了不成?”德秀聽到從周的名字,頓時臉紅,心口隨隨地跳,羞得低下頭去,躲在嫂嫂背後。香蘭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但又不懂這個王從周何以在義軍之中。她向李俊問道:

“你說的這個後生有多大年紀?”“大約十八九歲。”“好端端的,他怎麼來到此地?”“幾個月前,我們大軍路過汝寧,他投了義軍,起初在馬棚裏喂馬,後來知道他認識字,又見他少年老成,就把他撥到元帥標營,如今當上了一名頭目。”香蘭這才明白果然是他,脫口說道:“哦,我的天!這位王相公,他是我家沒有過門的客啊!”這句話使李俊也一愣,原來王從周與她們並非姑表關係,而是張家的女婿。他馬上派了一個親兵飛馬往繁塔寺一帶尋找王從周,要他趕快前來認親。

香蘭心中十分慶幸,覺得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一位親戚,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兒。她不住地說出感謝蒼天的話,又不時地偷望妹妹。德秀低頭不語,十分害羞,一方麵她慶幸能夠在這裏遇見親人,另一方麵她不知道應當如何同這未過門的女婿見麵。當然她也暗暗地感謝蒼天,感謝神靈的保佑。

王從周來到的時候,香蘭們已經吃過施舍的粥。李俊帶著王從周來同她們見麵。王從周先向香蘭行禮,香蘭趕快福了一福還禮,從周也十分羞怯,不敢看德秀,向香蘭不好意思地叫了一聲“嫂子”,問道:

“你們打算去哪裏投奔親戚?”趁著說這句話,他偷偷地瞟了德秀一眼,並未看清她的麵孔。

香蘭答道:“我們近處沒有親戚,隻有在蘭陽縣境內有我們的舅家,現在隻有往那裏去才能暫時躲避一下。可是路途很遠,我們又從沒有出過門,多麼困難哪!”話未落音,眼淚已經奔流。

王從周說:“嫂子,不要難過。你們今天就住在這帳篷裏,等我回去向長官稟報一下,看能不能明天找一個妥當人送你們到蘭陽親戚家去。”說著,他又用眼角偷瞟了德秀一眼,但德秀仍舊低著頭,使他看不清楚。

德秀也很想看看這位未過門的女婿,但又不敢抬起頭來,隻看見他腳上穿著馬靴,腰間掛著寶劍。

當下他們在堤邊商量定了,香蘭等四口人今天就住在這帳篷裏邊,等著王從周去安排如何送她們去蘭陽縣。王從周來後,香蘭很想把這意料不到的喜事托人告訴丈夫和婆母,讓他們在城內放心。她就向周圍的婦女們打聽,果然有位同街坊的婦女要回城去,住的地方離張家不遠。她托這位婦女回城後給丈夫和婆母帶個口信,那婦女也答應了。可是等那婦女走到宋門關的時候,才知道城門已經關閉,牆壁上貼著官府的告示,糨糊尚未幹訖。一群婦女圍立在告示前邊,聽一個返回城來的白胡子老者念了一遍,大家猛然失望,有的竟忍不住哭了起來。原來那告示是開封知府出的,借口有流賊混人城中,奉撫台大人麵諭,立即將五門關閉,不許老弱婦女回城,明日亦不再放人出城。婦女們沒有別的辦法,隻好悲歎著、哭泣著回大堤上去。

香蘭聽到這消息後,十分難過,求李俊再想辦法。李俊搖頭說:“沒有什麼辦法。一定是城中官府因為昨日回城的婦女說了實話,怕動搖守城軍民的心,所以才這麼突然變卦。你們既然已經出來,又碰見了你家沒有過門的客,這就是天大的幸事。你們安心等待吧,從周一定會找到妥當的人將你們送到蘭陽。”在蘭陽縣西鄉有一個宋家莊,這是一個小小的村莊,周圍有一道土寨,住著幾十戶人家。香蘭和德秀帶著兩個孩子,住在親戚家中。因為她們來時帶有王從周贈送的幾兩銀子,舅家又很熱情相待,所以日子過得也還安定。看看八月已過,重九將至,香蘭十分想念開封城中的丈夫和婆母,擔心他們是否還活在人間,經常皺著眉頭,心事沉重。

偏偏這時招弟患了病。鄉下缺醫少藥,盡管也請了一個兒科郎中給看病,又求了神,許了願,但發過幾天高燒後,轉成驚風,不幸死去。

香蘭哭得極慘,而且精神上也萎靡了,常常整天不吃飯,癡癡地想著女兒。後來她自己也發起燒來,昏沉沉地睡覺。德秀細心地照料嫂嫂,生怕她一病不起。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個消息,說太監劉元斌率領的京營人馬奉皇上聖旨去救開封,在豫皖交界處逗留很久,最近來到了蘭陽縣境。這一帶百姓早就聽說太監劉元斌的京營兵軍紀很壞,到處殺人放火,奸淫和擄掠婦女。所以聽說他的人馬來到,全村人心惶惶,一日數驚。不意這一驚,香蘭的精神反而振作起來。她自己是年輕婦女,擔心受辱;同時也為妹妹德秀擔心。德秀也是天天擔驚,發愁,夜間不敢睡覺,隨時準備躲藏,還時時想著一個“死”字。

過了兩天,京營兵果然來到寨中,殺了許多人,又放火燒了幾座房子,從十三四歲的女孩到五十歲以內的婦女,凡是沒有來得及逃走的,幾乎都被奸汙。有的不從,被他們殺死;有的年輕婦女,長得不醜,奸汙後被帶走。德秀也被捉到,正要拉她去奸汙,恰恰路邊是一口深井,她猛地掙脫官兵的手,撲進井中。官軍來不及抓住她,罵了幾句,離開了井邊,另去搜索別的婦女。

香蘭這時正抱著小寶藏在附近的一個麥秸垛中,看見德秀投井,嚇得渾身戰栗不止。不料這時恰有一個軍官從旁經過,看見麥秸抖動,發出索索聲音。他順手用槍杆子將麥秸一挑,露出了香蘭和小寶。那軍官見香蘭雖然消瘦,卻長得很俊,喜出望外,猛地一把拖出來,當著小寶的麵就要強奸她。她抵死不從,又是掙紮,又是哭罵,又是口咬。披頭散發,衣服撕破。小寶大哭大叫,撲在媽媽的身上救護媽媽。那軍官大怒,提起小寶扔出去幾尺遠,幸而地上有麥秸,沒有摔死。香蘭看見小寶在地上掙紮著爬不起來,也哭不出聲,她像瘋狂一般,猛地坐起,照軍官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向小寶撲去。那軍官一怒之下,一耳光將她打倒在地,暈了過去。軍官望望她,火氣消了,趁著她無力抗拒,將她強奸。

香蘭清醒以後,哭著爬到小寶身邊,將孩子摟在懷裏。軍官命一個士兵將她從地上攙起來,拖著她往北走。她緊緊地拉著小寶不放。小寶也拚命抓住她,大聲哭叫:“媽呀!媽呀!”那軍官對她說:

“你好生跟我走,我救你母子兩個性命。你的小孩子長得怪好看,我很喜歡他。為著救你的孩子,你好生跟我們走吧。要不然,不光你活不成,你的孩子也活不成。”香蘭想救小寶,但又想到今生無顏再見丈夫,打算一死完事,不肯跟他們走。她挨了許多打。士兵們還打小寶,打得孩子尖聲哭叫。並且威嚇說要殺小寶。她不忍心孩子吃苦,更怕他們殺害小寶,才慢慢挪動腳步。一路上她幾次想到自盡,一看見水井就想往裏跳,但看看身邊小寶,想著他是張家的命根子,就暫時放棄了自盡念頭。

後來不知走了多遠,她和小寶被扶上一匹老馬,小寶被她緊緊地摟在懷裏。在生與死的思想纏繞中,騎著馬走啊,走啊,最後到了黃河岸邊。那裏停著許多大船,載滿官兵。她和小寶被送上一條船去,這時她才知道自己已被這個軍官霸占了。那軍官把她帶進艙中,又逼她一起睡覺,她不肯,軍官便拔出刀來說:

“你要跟著我,這孩子可以撫養成人。你要不願跟我,我先殺這孩子,再來收拾你。”說罷目露凶光,拉著小寶就要到艙外去殺。小寶哭得慘痛萬分,抱著她的腿不肯出艙。到這時,香蘭不得已隻好屈服了。以後她就跟著這個軍官生活,可是隻要軍官不在麵前,她就痛哭不止,飯量一天天減少,人越來越憔悴。在悲痛和恥辱的日子裏,轉眼間重陽節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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