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幾天在水坡集和朱仙鎮一帶正是人們常說的“大軍雲集”,幾十裏以內都是人馬,而老百姓少得可憐,尤其是水坡集那邊,幾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逃空了。極少數未能逃走的,也都被官軍抓去,替他們幹苦活。
官軍以水坡集為中心,麵對著朱仙鎮,修築了許多營壘,營壘外又掘了壕溝。所缺的是,由於這裏樹木不多,未能在壕外用大量樹枝堆成障礙。從整個戰場形勢來看,官軍處在不利地位。義軍在西北、正北、東北三個方麵集結了三十多萬人馬,其中精兵有十萬以上,以壓倒的優勢對官軍形成了半圓形的包圍。在地形上,義軍所占的地勢較高,而官軍占的地勢較低。
起初,官軍士氣還是可以的,因為他們畢竟有十七萬人馬,號稱二十餘萬。在第一夜的戰鬥中隻是未能占領朱仙鎮,失去了地利,人馬損失不大,並沒有影響大軍土氣。第二天下午未時剛過,官軍就發現河水斷流,隻有在河床的低窪處還停聚著一些死水,但都不深。這使他們大吃一驚,人心頓時浮動起來,各營士兵都跑出來搶水,有的用水桶,有的用木盆、瓦盆。水一下子就被搶幹了。他們又開始掘井,卻隻有一部分井掘到了水。有些井,掘了二三丈深,還不見水;更有些井,掘了一半,竟塌了下去。由於井少人多,開始提上來的水還比較清,提到後來就是混濁的泥汁兒。這裏沒有白礬,無法使渾水澄清,他們就隻好用這樣的泥水飲馬、做飯。到最後,泥水也提完了,士兵們隻得又在別處重新掘井。
在搶水的過程中,發生了許多起互相鬥毆、甚至互相殺傷的事件。
當天黃昏後,丁啟睿趁著月亮尚未出來,偕同左良玉到水坡集西北麵巡視了與義軍相持的一部分戰場,希望能發現敵人營壘的弱點或防守疏忽之處,以便於五更前派出一支精兵去破壞截斷河流的堤壩。但是水坡集與堤壩之間有義軍兩座營寨,防守嚴密,無隙可乘。他站在高處望了一陣,失望而回,已經是快到三更時候了。
官軍在水坡集的駐地,經過午後重新調整:丁啟睿因為他位居督師之尊,兵力也弱,駐紮在水坡集寨內和寨外東北一帶,左良玉人馬最強,駐紮在水坡集的正北,直接麵對朱仙鎮,東西數裏。剛才了啟睿與左良玉暗中巡視的戰場,大部分都在左良玉的防線附近。楊文嶽雖然人馬較少,但因為火器較足,黃昏時由水坡集的東北邊調到水坡集的西北邊紮下營寨,與左軍的左翼銜接,而他在水坡集東北空出的位置則由左兵填補。整個戰場形勢,左良玉擔負的責任占十分之六七,而且是麵對著義軍以朱仙鎮為大營的主攻力量。就官軍方麵說,督師和總督的兩支人馬都是依靠左軍為“長城”。這種形勢,使左軍所受的壓力最大,同時也使左良玉對督師和總督更加輕視。
巡視回來,丁啟睿認為局勢嚴重,邀左良玉就近同到水坡集西門外楊文嶽的老營,連夜密商軍事。楊文嶽因為有一件機密大事,正要去見督師。因為左良玉與督師同來,他隻好暫不提起。
應該參加最機密軍事會議的少數重要將領和幕僚,是在丁啟睿巡視回轉的路上就派人分頭傳知的,所以很快就騎馬來到了。會議一開始,丁啟睿先將眼下的嚴重局勢談了幾句,請大家提出挽救危急的作戰方略。將領們和幕僚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默默無言,等候著督師、總督和平賊將軍三人拿出主張。楊文嶽一則為火燒店的敗逃受到朝廷嚴責,幾乎被下獄治罪,不得不在口頭上勉強主張進攻,二則他在黃昏後發現可怕情況,想趁此時試探平賊將軍的口氣,便首先打破帳中沉默,說道:
“目前賊兵勢大,搶占了朱仙鎮,先得地利,又截斷賈魯河,使我將近二十萬大軍處境艱危。擺在我軍麵前的有三策,必須選擇一條:一是同敵決戰,破釜沉舟,義無反顧。趁眼下我軍士氣尚未衰敗,向敵進攻,全力以赴,同時約定開封守軍自北策應,兩麵夾擊,庶幾可以扭轉局麵。倘能重占朱仙鎮,與開封守軍聲氣相通,即是首戰告捷。繼續努力,全勝不難。所以我主張與敵決戰。各位大人以為然否?”楊文嶽心中怯戰,實不希望有人附和他的主張,但是人們從他的說話時的聲音和神色上,猜不出他的真意,都用惶惑的眼睛望他,奇怪他為何竟然主張決戰。左良玉隻是用眼角瞟他一眼,從嘴角流露出一絲兒似有若無的微笑。楊文嶽說畢以後,向全體參與密議的文武要員們慢慢掃了一眼,看出來了啟睿和大家的惶惑神情,很投合他的實際怯戰的心思。惟獨左良玉的神態使他的心中大為不安。他同了啟睿都害怕左良玉的驕橫跋扈,臨陣自作主張,將他們拋給“流賊”。他不敢向左良玉的臉上多看,隻是裝得若不經意地掃過一眼,留意到左對他的冷淡和輕蔑神氣。他不禁想到黃昏後他所發現的機密,更覺害怕。為著解脫大家陷於惶惑與沉默的困境,他深知了啟睿素來畏闖如虎,想借丁的口打消決戰的建議,向丁輕聲問道:
“督師大人以為是否可以趁早與敵決戰?”丁啟睿從昨天起右邊小眼角的肌肉經常跳動,這本是末梢神經過於疲勞所致,但是他自己疑心是不吉利的征兆,在目前的處境中更增加他的失敗預感。他已經注意到平賊將軍的冷淡與傲慢表情,當然也看出來文武要員們沒有一個人同意決戰。可是他自己既害怕貿然決戰,又不敢說出來反對決戰的話,成為皇上對他治罪的把柄。在片刻沉默中,他隻覺得小眼角跳動得特別厲害。看見所有的眼光都在望著他,他隻好撚著兩年來迅速花白了的胡須向楊文嶽間道:
“楊大人剛才說眼下擺在我軍麵前的有三策,其他兩策如何?何不全都說出來請大家斟酌?”楊文嶽歎口氣說:“眼下被迫決戰,尚有兩三分勝利希望,至於另外兩策,恐怕……不必說出來吧。”一個監軍催促說:“楊大人不妨說明,以便共同斟酌。”楊文嶽說:“第二策是竭力苦撐下去,深溝高壘,不與賊軍決戰。用計離間闖、曹二賊,伺隙而動。但恐怕離間未成,我軍士氣喪盡,人心瓦解,不可收拾。”丁啟睿問:“第三策如何?”楊文嶽說:“再支撐數日,如不得已,大軍徐徐向柏縣。睢州引退,不必困守此地。賊軍如追趕前去,即在睢、杞一帶決戰,不至於如今日斷絕水源。賊軍如不敢尾追前去,我軍隨時可以返回,使敵人不能全力圍攻開封。”丁啟睿的心裏開始清楚,說道:“這第三策決不可行。大軍一動,敵人乘機猛攻,很容易驚慌潰敗。何況未經苦戰,便要退兵,皇上見罪,如何是好?學生奉命督師,罪無可道,如其死於西市,反不如死於戰場!”楊文嶽問道:“然則決戰乎?”了啟睿說:“我昨日已差人密檄豫撫高名衡做好準備,於三日之內看見朱仙鎮一帶火光,即飭陳永福率城中兵勇三萬出城以擊流賊之背。故以學生看來,應該堅持數日,俟與開封聯絡就緒,進行決戰。昆山將軍意下如何?”從開會到現在,左良玉一言不發,使人對他的心思猜測不透。他確實心中既有牢騷,又存狐疑,而且對丁、楊十分藐視。當他同了、楊在汝寧境內會師以後,曾經建議大軍走杞縣、陳留,直趨開封城下,在禹王台、繁塔寺一帶安營紮寨,背倚堅城,立於不敗之地,同時占據黃河南岸,使開封北路暢通無阻,糧食由黃河源源接濟。可是這個建議未被采納,而以第一步占領朱仙鎮為目標,致使今日前有強敵,後無堅城。他估計大軍在水坡集無險可守,水源已斷,三天之後必將不戰自潰。他在丁啟睿請他說話之後,又緊皺著濃黑的掃帚眉沉默片刻,想了一想,然後說道:
“剛才楊大人說的第三策,我倒以為可行,但是要快,也不必退得太遠,致為敵人所乘。為今之計,確實隻有暫時向東南撤退,算是上策。撤到什麼地方?我看,可以撤到陳留一帶,不受賊軍包圍,人馬不愁斷水,再圖進兵開封城外。如此暑日炎熱,一無水喝二無柴草,人馬如何支持?”丁啟睿一聽到撤軍的話,就想到皇上會將他下獄治罪以及滿朝言官將對他肆口攻汗,不覺出了一身熱汗,小眼角越發不停地跳動。他望著左良玉說:
“撤軍?不可,不可。眼下大軍萬萬不可後撤。將士們正在人心惶惶,猜疑百端,一旦後撤,容易潰亂。敵人乘機以大軍衝突追擊,並以精騎蹂躪,則結局不堪設想矣。”在座的許多將軍和幕僚多是督師和總督手下的人,都反對撤軍陳留,認為此時大軍向後移動十分危險。左良玉心裏罵道:“同這班庸才在一起,受他們拖累,叫老子一籌莫展,真他媽的!”他向大家掃視一眼,不禁麵露忿然之色,冷冷一笑,說道:
“既然督師大人與諸位大人都認為應該在此地與賊決戰,我也無話可說,至於勝負吉凶,隻好聽天由命!”了啟睿趕快說:“話不能那樣說,左大人。隻要我們與開封通了聲氣,約定日期,南北同時向敵營猛攻,進行決戰,勝利仍有幾分把握。”左良玉不再說話,急於回營去料理軍事。會議毫無結果而止。
這天夜間,左良玉在帳中召集他自己的親信將領和幕僚開會。他毫無顧忌地提到丁啟睿和楊文嶽,說他們都是文臣出身,不懂軍事,且係李自成手下敗將,尤其是楊文嶽,火燒店那一仗竟然撂下傅宗龍單獨逃走。談到這裏,他帶著嘲笑的口吻說:
“今日打仗,非同平時,賊軍勢力強大,又得地利。我們要謹防別人逃走,單獨把我們留下。”他手下的將領和幕僚們也紛紛嘲笑了、楊不知兵。有人談到,自從下午斷了水源以來,軍營中謠言很多,都說官軍已被流賊四麵包圍,明日李自成就要來攻。又說目前了、楊營中已經軍心不穩。左良玉心中憂鬱,說道:
“如此處境,我們的軍心也一樣不穩。要傳令各營,謹防逃兵;抓到逃兵,立即斬首。”又有一個將領談到午後放回俘虜的事,說:“這事十分奇怪,他們對我們的士兵用酒食款待,然後放回,卻把丁、楊麾下的將士,有的斬首,有的剁去右手,有的割掉耳朵,然後放回。”另一個幕僚說道:“此事我也覺得奇怪,想來想去這大概是李瞎子用的一條毒計。”左良玉說:“這顯然是李瞎子用的挑撥離間之計。我下午已經同丁、楊二位大人談過,他們也認為這是闖賊存心挑撥。在這樣人心浮動時候,我們要嚴禁將士們輕信謠言,更不許亂說閑話。”一個將官搖搖頭說:“盡管了、楊兩位大人知道是敵人挑撥之計,可是他們手下的將士並不明白。現在謠言愈來愈盛,都說我們的將士中曾有人帶回一封書子,是李自成寫給大帥的。”左良玉的鼻子裏哼了一聲,說:“既然謠言愈來愈盛,我們更要嚴禁謠言。我身居平賊將軍,李賊除非投降,斷不會給我書信!”散會以後,左良玉率領幾個重要將領登上一個高阜,向北瞭望,但見遠遠近近,到處都有火光,有的火光向北延伸很遠,分明在十幾裏外。從火光可以看出,義軍的營壘一層一層,星羅棋布。如今官軍再指望走近開封,與城中呼應,已不可能。左良玉看了一陣,心頭感到沉甸甸的,便又轉過身來向南望去。他發現,南邊也有不少火光,一會兒在這裏出現,一會兒在那裏出現,火光有時很小,顯然正在熄滅,但新的火光忽然又起。左良玉知道,那裏並沒有敵人營壘,而是一些遊騎在焚燒田間麥子。他又想道:倘若戰事不利,丁、楊勢必先逃,他自己當然也要預先想好退路,眼下看來,向東南逃走或向西南逃走,都沒有十分把握。他是一個深沉威嚴的大帥,不肯將他的心思向左右流露。同時,盡管已經考慮著戰事失敗和逃走的問題,他仍然希望明天能夠說服丁、楊,向陳留一帶撤兵,然後再從儀封方麵迂回到開封城下。
回到帳中,他不敢解甲,就這麼矇矓睡去。忽然一個親將進來把他叫醒。他睜開眼睛問道:
“有何緊急事兒?”“稟大帥,派往開封的小校回來了。”左良玉霍地坐起,說:“把他叫來!”這個小校是左良玉尚未到達水坡集時,在路上派往開封去的。他繞了許多路,方才到達開封城下,被城上用繩子係進城內,向巡撫呈遞了左良玉的書子。左良玉在書子裏表示:願意把人馬開到禹王台和繁塔寺一帶紮營,以護省城,再分出二三萬人馬駐紮在開封與黃河南岸之間,打通糧道。可是開封官紳們在巡撫麵前開會商議,竭力反對,說左良玉的軍紀十分敗壞,到處奸擄燒殺,萬萬不可讓他的人馬開到開封。商議之後,巡撫就給左良玉回了一封書信,交給小校帶回。
小校被叫進帳中,向左良玉呈上了高名衡的書子。左良玉雖然不怎樣通文墨,但大體意思還是明白了,知道高名衡是婉辭拒絕他到開封城下作戰。從小校口中他又獲知了開封官紳們的態度,不禁十分生氣,猛地把腳一跺,大罵了一聲:“一群混蛋!”隨即揮手使小校退出。
這時隆隆的炮聲從北邊響了起來,接著西北邊和東北邊也響了起來。炮聲雖然稀疏,但響聲很大,震得大地動搖。左良玉睡意全消,邁步走出帳外。他很有經驗,輕輕地對左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