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這就是雙喜的不是了。”闖王回頭對雙喜說,“雙喜,以後你搖旗叔隨時想見我,都讓他見,不要管我是否在同別人談話。”雙喜知道闖王不得不這麼說,所以他隻是笑,答道:“孩兒知道了。”郝搖旗趕快說:“這可不行。你沒事時我可以找你,有事時我怎能隨便打擾你。如今你是大元帥,我雖然是個老粗,也要學會懂規矩,知禮數。就拿稱呼說吧,背後一時不小心,可以叫你的名字,或叫你李哥,可是當著眾人,一定要稱你大元帥。”闖王聽了,哈哈大笑,說:“搖旗,你多心了。咱們是多年來同生死共患難的老朋友,你隨便稱我什麼都可以。”搖旗說:“不,不。自古以來,做啥要像個啥。你如今是大元帥,將來是坐金鑾殿的真命天子。不講朝廷之禮,光講私家之禮,那總不像個九五之尊吧?閑話不說了,我現在來找大元帥,隻為了一件事,要趕緊稟報。”“什麼事,你快說吧。”“我剛才到了水坡集的南邊,敵人的情況都看清楚了。他們正在紮營。前麵有一二萬人已經紮好了營,麵對著朱仙鎮。後麵很亂,大部分營壘都沒有紮穩。我想我們現在全力猛攻,一定可以把官軍打得屁滾尿流。”搖旗說著說著,興奮起來。“再說,我們在閻李寨一帶已經休息多日,敵人從汝寧來天天趕路,到這裏一定十分疲憊。闖王,機不可失,馬上向他們猛攻吧!”“你說的也有道理,目前我們可以一仗取勝。但我們還有更好的辦法,不需要大打也能取勝。”
郝搖旗有點失望,說:“要有什麼計策,當然很好,我怕的是錯過了這個時機。”闖王笑了一笑,說:“不會的,我馬上就要去同軍師商量。以後有你打的仗,你急什麼?”郝搖旗搖搖頭,露出苦笑,說道:“我的大元帥,好闖王,你知道我是栽過幾個跟頭,辦過一些錯事的,雖然你還瞧得起我,捷軒對我可就是不相信,總怕我辦不了大事。昨天夜裏,明明知道朱仙鎮寨裏打得很緊,補之人少,招架不住,他偏不讓我救援補之,也不讓進寨去打到敵人心窩裏,卻把我派到朱仙鎮和水坡集外邊的野地裏,光燒那沒有割盡的麥子。闖王,這味道可不好受啊!我郝搖旗自從跟著高闖王起義以來,不是靠吃閑飯過日子的。為什麼別人可以進寨廝殺,我就不能進去殺個痛快?這太瞧不起我姓郝的了!”闖王大笑起來,說:“嗨,搖旗,你又糊塗了。仗有各種打法,有的時候要殺個痛快,有的時候你不殺,功勞同那殺個痛快是一樣的。昨天夜間既要救援補之,又要把朱仙鎮從官軍手裏奪過來,光靠硬打不行,所以捷軒把你派去到處放火,使敵人。動中驚慌,不知我們有多少人馬,怕後路被截斷,趁著大霧就退走。你雖然沒有在寨內廝殺,可立了大功啦。今天我到這裏,捷軒頭一個就報了你的大功,他怎麼瞧不起你啊?”郝搖旗感到滿意,開朗地笑起來,對李岩說:“林泉,我是個粗人,像你們那樣在闖王麵前斯斯文文地商量事情,我不行。可是讓我去拚命,我倒是連眼也不眨。不過現在我又覺得我不該像以前那樣,見了闖王,動不動就稱李哥,更不能稱自成。我應該像你們一樣,規規矩矩地學些禮數。闖王今日的情形同往日大不一樣了,我們不尊敬他,別人如何能尊敬他?如今有曹營的人,還有新來的人,如何能尊敬他呢?這道理我也明白啊,所以我也要跟你們學些禮數。”闖王和李岩都笑起來。闖王說:“搖旗,雖然你說自己是個粗人,可心眼兒倒學得很細啊。快走吧,快去休息,我們還要去找軍師商量事情。”郝搖旗走後,闖王同李岩又策馬向坡上走去,打算往西邊察看地勢。闖王已經有截斷賈魯河的水使敵軍自潰的想法,隻是未同別人談過。他想知道究竟在何處截斷方好,所以打算往上遊看看。
正在這時,吳汝義騎馬匆匆趕來,向闖王稟報說,早飯已經備好,總哨劉爺請他速回嶽王廟用飯,並商議進攻官軍之策。闖王問道:
“軍師回去了麼?”“軍師已經回去。他對總哨劉爺說,他已經有了妙計,可以使數十萬官軍不戰自潰。”“什麼妙計?”“總哨劉爺也問他什麼妙計,他笑而不答,說:等闖王回來,吃過飯再作商議吧。”闖王心中高興,對李岩笑著說:“走,我們去聽聽他到底有什麼錦囊妙計。”曹操在嶽王廟前同李自成分手後,並沒有回去休息,而是馬上帶著吉珪和一群親兵親將,在朱仙鎮西南邊察看了他自己的營寨,布置在營寨四周如何築好堡壘,挖好壕溝。他是一個經驗豐富的統帥,在這種節骨眼上,謹防自己吃虧,被削弱了兵力。盡管昨天累了一天,又加上連夜行軍,但遇著這種大的戰事,他倒是精神抖擻,看不出一點疲倦。察看了自己的營寨後,他又同吉矽等到朱仙鎮的東邊和南邊觀看地理形勢。回到寨中,他又親自審問了幾個俘虜,了解官軍的部署和虛實。到了巳時左右,他正要躺下休息一會兒,李自成派人來請他和吉珪前去嶽王廟議事。他答複來人:馬上就去。隨即又把吉掛請來,問道:
“你看我們如何拿出取勝的辦法?”吉珪反問道:“麾下希望官軍一敗塗地麼?”曹操吃驚地問:“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在閻李寨時不是已同自成做了決定麼?這一仗如能把官軍全數消滅或擊潰,今後中原大局就可以大致定了。”“不然。珪既視將軍為知己,不得不稍進忠言。大將軍若果為闖王大業打算,理應竭智盡力,提出取勝方略。但今日之形勢,依掛看來,大將軍還不能不為自己稍留後步。”曹操的心裏一動,望著吉珪,輕聲問道:“老兄的意思可是……”“今日朝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始集聚起這十七萬的人馬,號稱二十餘萬。可謂來之不易,也是孤注一擲。如果一敗塗地,朝廷再想集聚如此多的人馬,恐怕不可能了。從此闖王必然誌得意滿,不會再把官軍放在心上,官軍也確實很難再有作為。倘若真的出現這種情形,則將軍危矣。”曹操低下頭去,尋思起來。他也認為,李自成所以對他十分看重,竭力拉攏,不過是因為朝廷尚有力量,不得不如此罷了。如果這一仗果真把官軍全部消滅,說不定闖王就會對他下毒手了。十幾年來,他在義軍中經曆的事情真是不少。什麼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螞蝦,你想找我的空子,我想占你的便宜,這些事曹操不僅見得多,而且自己就經曆過不少。現在吉珪對他提醒,他不禁注視著吉珪的眼睛說:
“老吉,如今事已至此,非打不行。可是看你的意思,好像不主張消滅官軍。那麼你說,到底怎麼辦才好?”吉珪冷冷一笑,輕輕撚著稀疏的略帶黃色的胡須,眼神顯得分外冷淡,好像這戰爭並沒有放在他的心上,他考慮的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情。沉默了一陣,他才慢慢地說道:
“大將軍,今天我們要官軍吃敗仗,或者要官軍陷入極大的困境,這都容易辦。即使要他們全軍潰敗,也並不難。現在就看我們到底要它敗到什麼地步。依我看,我們可以讓它吃敗仗,陷入困境,但不必使它一敗塗地。須知有官軍的力量在,就有我們曹營在。今日官軍全部覆沒,明日我們曹營也就難以同闖王合手了。這事情如此明白,難道將軍還看不清楚?”“你說的也正是我心裏想的。可是如今我不是要你空講道理,是要你出個主意,讓我斟酌。”吉珪臉色更加陰沉,眼中射出奇怪的光芒。他上前將曹操拉了一下,後退幾步,分明是不願讓站在附近的親兵親將們聽到一點點聲音。他說:
“大將軍,如今十七萬官軍的存亡決於我們之手。如果我們拚力與闖營一起苦戰,則官軍必然敗亡無疑。如果我們少出一些力,既顯得是忠心保闖王,又不使官軍全軍覆沒,這就好了。”“那,那,下一步棋又怎麼走呢?”曹操仍然不解。
吉珪又沉默起來。他心中雖然早有盤算,可是他也擔心說出來會使曹操動怒。考慮再三,他決心直截了當地說出來。當說的時候,他聲音不覺有點打顫:
“大將軍,我們相處雖然不過一年多的光景,但是你要相信,我是忠心耿耿保你的。縱然粉身碎骨,我並無半點私心。我將要說出的話,你不聽也可以,隻希望你能放在心上想一想。也許有朝一日,你會覺得有用。”“你不要吞吞吐吐。我們兩個什麼機密話都可說,何必如此鬼鬼祟祟。”“依在下之意,我們可以幫助闖王打這一仗,但不要使官軍全部潰滅。在勝敗決於呼吸之間時,我們突然倒戈,投降朝廷,共擊闖王。官軍在前,我們在後,腹背夾攻,必獲全勝。闖王既敗,朝廷對大將軍必然重用,封侯封伯,不難唾手而得。”曹操聽罷,大吃一驚,輕輕問道:“如今下此毒手,豈不太早?”吉珪斬釘截鐵地回答說:“今日不走這一著棋,恐怕悔之晚矣!”曹操猶豫地說:“以後還有機會吧?”“不然,不然,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家店了。”“闖王如果完了,我心裏也不忍哪。為人總要講點義氣,何況自成待我不薄。”“爭天下,先下手者為強。自古以來,英雄相處,都是見機而作,不講婦人之仁。當斷不斷,後悔莫及。”曹操心中很不同意。雖然他對李自成也有戒心,但要他現在就同官軍合手,消滅李自成,使天下英雄人人唾罵,他是不願意的。而且他對朝廷、對官軍並無絲毫好感,也不相信。
他沉吟片刻,問道:
“倘若自成完了,朝廷豈能容我?”吉珪又冷冷一笑,說:“大將軍何出此言?朝廷能不能容大將軍,這事不在朝廷,而在我們。倘若我們兵敗,勢單力弱,縱然向朝廷磕頭求容,朝廷也斷不能相容。山東李青山,去年起義,到今年春天受了朝廷之騙,投誠了。他原想投誠之後朝廷會給他封賞,讓他做官。不料反被押到北京,獻俘闕下,淩遲處死。如果我們勢單力弱,則縱然幫助朝廷消滅了闖王,仍不免落得李青山的下場。可是,如果我們消滅闖王之後,乘機擴充人馬,隻要有十萬二十萬雄兵在手,就可以既不怕朝廷,也不怕任何官軍。每一朝代,經過大亂之後,必然出現群雄割據的局麵,唐朝是活生生的一麵鏡子。今日之形勢,崇禎想中興,已不可能。但明朝二百七十年的江山,也不會馬上覆亡。依在下看來,經此大亂之後,明朝還可苟延殘喘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也說不定。唐朝安史之亂以後就是這種狀況。而整個中華必然是群雄割據,各霸一方。朝廷則各個給以封號,作為羈縻之策。我們隻要有幾十萬雄兵在手,朝廷縱然心懷疑忌,也莫奈我何。到那時,何愁不封侯封伯,長享富貴?此乃上策,請將軍決斷,不要坐失良機。”曹操沉思不語。吉珪想起早上他們一起出外視察時曾經談起的破敵之策,又說道:
“現在我們去闖王那裏議事,請大將軍隨便敷衍幾句,不要將我們今早商量的破官軍之策全說出來。”曹操仍在思索。關於他和吉珪商量的破官軍的良策,到底說不說出來,他還拿不定主意,但是他也沒有拒絕吉珪的勸告,隻是輕輕地點點頭,說道:
“我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