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心中一寒,想著張獻忠和徐以顯都難走了,而他自己也受到懷疑。但是他神色如常,陪笑說道:

“我真是不知,並非裝蒜。是哪六個字兒,請李哥告我知道。”李自成說:“不管你真不知,假不知,此事與你無幹。他們的‘六字真言’是:‘心黑、臉厚、手辣’。你看他們說的是‘心黑’,比‘心狠’還壞!同這樣的人如何能夠共事?

”曹操聽到這後一句不能共事的話,想著李自成變卦了,有意殺掉張敬軒和徐以顯,以除後患。他決心保獻忠平安離去,隻好忍心拋掉徐以顯,趕快說道:

“啊啊,原來是這六個字兒!我也仿佛聽到過這六個字兒,卻不知這就是‘六字真言’。聽說這是徐彰甫對敬軒說的六個字兒,敬軒還笑著罵他幾句,並不讚成。敬軒有時手有點兒辣,有時很講義氣。說實在,他的心也不黑,倒是一個熱心快腸的漢子。”李自成點頭說:“敬軒的為人,我自然清楚。眼下我是真心誠意要幫敬軒一點人馬,打發他高高興興地走,打著我的旗號到淮南或鄂東牽製官軍。這是一件好事,我何樂而不為?

隻是,汝才呀,我的好兄弟,我的下邊還有一群掌事的文武大員啊!他們對這事有意見,需得你去跟大家說說。他們很尊重你,你說啥他們都會聽從。話是開心斧。你對他們說幾句開導的話,勸他們別抓住舊事不放,敬軒就好走了。”羅汝才明白李自成故意將扣留張獻忠的擔子推給他手下的眾人挑,劉宗敏等並不是好說話的,突然感到心頭沉重,更加後悔自己將張獻忠帶進玉山寨中。他說:

“元帥,我的好哥,你是全軍之主,你說一句,捷軒們怎好不聽?我羅汝才在他們的心上有幾斤幾兩,我自己清楚。李哥你何必故意叫我去丟麵子?難道我不怕丟麵子麼?”李自成流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說:“無奈他們對輕易放走敬軒這件事心中不服,議論紛紛,另有主張。”“李哥,是我帶敬軒來的,作了保山。你,你得給我個麵子呀!”自成笑著說:“曹操,怪有趣,我從來沒有看見你這樣發急過。怕什麼不給你麵子?棋路不是死的,雖有困難,我相信你會一走就活。捷軒們雖是想起舊恨,心有不平,紛紛議論,可是他們會給你麵子的。”“闖王!千錘打鑼,一錘定音。這定音鑼提在你大元帥手裏!”“該到定音時我自然會敲鑼定音。你快去同捷軒、一功們談談吧,商量個好辦法送敬軒趕快離開。我現在陪著敬軒出去走走,隨便說說閑話。”羅汝才隻好懷著一肚子的狐疑,起身往大帳中同劉宗敏等見麵,而李自成去約著張獻忠和徐以顯在寨中各處看看。

張獻忠和徐以顯跟隨著李自成在寨中各處走走,有牛金星相陪。吳汝義、李雙喜和張定國跟在背後。為著談話方便,闖王的親兵不過十餘人走在後邊,相距數丈之外,其他親兵都留在各人帳中。張獻忠心中狐疑,不知道李自成設有什麼圈套,不讓曹操同來。他很想同徐以顯說幾句私話,但沒有一點機會,使他心中焦急。他很想拿話試探闖王的心意究竟對他如何,但再三盤算,決定不要試探為妙,隻能佯裝坦然無慮。他在心中抱怨曹操:

“我操你個琉璃猴子,不管你如何精明圓滑,到底不是李自成的對手。老子指靠你幫一把,竟上了你龜兒子的大當!”李自成帶著獻忠等看一處堆積如山的軍資,看了做弓箭的、做刀劍的以及做各種軍用物品的地方。每到一處,張獻忠總是嘖嘖稱讚。徐以顯也隨著稱讚,但不像張獻忠那樣儼然是隨遇而安,無憂無慮。路經尚神仙住的帳篷,有不少士兵和窮百姓在帳篷外等候治病。闖王說:

“敬軒,子明在這兒,我們順便看看他。”尚炯剛用溫開水替一個中年農民洗完脖頸周圍的膿瘡,正要向爛瘡處塗抹一種黑色藥膏,看見闖王等人來到,有意停住手同他們說話。闖王用手勢要他繼續為病人塗抹藥膏,並且問道:

“這是什麼瘡?”醫生邊塗藥膏邊回答:“俗名叫做割頭瘡,很難聽。這種瘡將脖頸爛一圈,不及時治好也會要命。論毒性,跟搭背差不多。”牛金星問:“你給他塗抹的什麼藥膏?”醫生說:“咱們軍中眼下沒有別的藥。這是我用五倍子熬的藥膏,醫治這類瘡很有效,是民間偏方。”闖王說:“常言說,偏方治大病。”獻忠說:“老親家,我原先隻知道你是金瘡聖手,沒想到對各種雜病,無名腫毒,也可以妙手回春!”尚炯說:“過蒙張帥獎譽,實不敢當。就以金瘡來說,也常遇到一些忠勇將士,因傷勢過重,流血過多,搶救不及,在我的眼前死去,使我自恨無活命之術。醫道無窮,縱華佗複生,有時也會束手無計,不敢以聖手自居。”李自成因尚炯很忙,正在專心治病,便帶著眾人離開,向他自己居住的軍帳走去。剛走數步,自成歎了口氣,問道:

“敬軒,王吉元這個人你忘了麼?”張獻忠心中猛驚。關於王吉元死的經過,他完全清楚,如今冷不防自成竟提到這事,使他心中猛驚。但他故作鎮靜,流露出驚疑的神氣,望著自成問道:

“吉元?他怎麼了?”自成說:“他去年死了,身中三箭,流血很多。你的老親家因為來不及救他,常常一想起吉元就心中難過。”獻忠問:“吉元是怎麼死的?我一點也不知道!”自成笑著說:“你大概不知道。請你知道以後也不要記在心上。”隨即回頭問:“彰甫,你知道麼?”徐以顯的脊梁已經發麻,心中驚慌,不明白李自成是要算舊賬還是提一提拉倒。他雖然不能像張獻忠那樣神色鎮靜,裝得若無其事,但也沒有恐懼失色,隻是左邊小眼角的肌肉微微顫動,不曾瞞過闖王的眼睛。他陪笑說:

“此事是絕大誤會,敬帥確實不知。我是事後才聽說的,已將追趕王吉元的那個小頭目斬首。那小頭目是白文選部下,正在山路上巡邏,不明情況,有此誤會,擅自魯莽從事。因怕敬帥震怒,會將白文選嚴加治罪,所以我不許任何人將此事向敬帥稟報,至今將他瞞住。”張獻忠趕快說:“嘿!嘿!這樣大事,為什麼一直將我瞞住?你們為什麼不去見闖王說明原委,向闖王請罪?”徐以顯說:“我聽到以後,馬上派人去見闖王,可是闖王已經拔營走了。真是天大的誤會!”李自成微笑不言。那微笑的眼神中含有氣憤和鄙薄意味。吳汝義見徐以顯如此蒙混狡賴,以為闖王馬上就會忍不住大發雷霆,趕快向闖王靠近一步,怒目向徐以顯看了一眼,心裏說:“你敢還手,老子先收拾了你!”雙喜也緊走一步,靠近張獻忠的背後,隨時提防張獻忠去摸劍柄。李強率領的十餘親兵見此情形,迅速緊走幾步,向他們的背後靠攏。張定國精神緊張,左手摸著劍鞘,右手緊握劍柄,怒目橫掃左右,注聽背後聲音,插在雙喜和獻忠中間。張獻忠向背後望望,調皮地擠擠眼睛,突然哈哈大笑,接著罵道:

“我的乖乖兒!嘿嘿,都圍攏來幹什麼的?難道你們都變成了喜歡鬥架的公雞?咱老張是來投奔闖王,甘心奉闖王為主,擁戴闖王打江山,可不是來唱一出單刀赴會!”李自成麵帶微笑,揮手使眾人退後,然後對獻忠說:“請你們不要介意。將士們對往日有些不愉快的事記憶猶新,不像你我二人能夠從大處著眼,不計小怨。隻要你日後真與我同心協力,不生二心,過去種種,誰也不許再提。彰甫,你也不要多心。管仲原是保公子小白,射中桓公帶鉤,後來桓公不是用他為相麼?桓公不過是春秋時一國諸侯,尚且有此心胸氣量,何況我李某誌在天下,難道還記著宿怨不成?你同茂堂侄兩次想害我,我全知道,但那是各為其主啊。隻要今後你們不生異心,我一定待如心腹。我李自成耿耿此心,敢對天日!”徐以顯趕快向闖王深深一揖,說:“大元帥宏量如海,高義薄天,古今少有!”闖王說:“我應該如此,方能不辜負天意民心。倘若遇事斤斤計較,就不能招攬天下英雄共事。何況……”忽然看見吉珪匆匆走來,李自成將話止住,打量吉珪的不安神色。吉珪到他的麵前拱手施禮,說道:

“大將軍在大帳中同眾位將領談了半天,無濟於事。請大元帥速作主張。”自成問:“捷軒們眾位將領有何話說?”“他們總是把已往的嫌隙記在心上,怕敬帥眼下說得很好,日後變卦。他們不想讓……”闖王用手勢不讓他再說下去,緊皺眉頭,沉默片刻,回頭對張獻忠和徐以顯說:

“請莫擔心,跟我一起到大帳中一趟。”張獻忠和徐以顯互相望一眼,跟李自成往議事的大帳走去。剛才李自成對他們說出幾句有情有義的話曾使他們的心中忽覺寬慰,如今這寬慰之感登時消失。

當時闖營將領雖有地位高低之分,但在議事時還比較隨便,地位低的也敢說話。今天不是議事,但因為所談的是每人都關心的問題,不該來的將領暫時沒有別的要緊事,也自動來了。闖王和張獻忠進來時,大家都紛紛站起。獻忠向大家拱拱手,搶先笑著說:

“好家夥,老熟人見到一大堆!你們是在議論我老張的?好,繼續談,我聽聽。”李自成拉獻忠在曹操和宋獻策中間騰出的地方坐下,讓徐以顯和吉珪在宋獻策的左邊坐下。等眾將都重新坐下以後,自成向宋獻策問:

“大家都有些什麼議論?”獻策回答說:“總之大家願意讓敬帥走,隻是對西營有些人不放心,另有主張。請你問問大將軍。”羅汝才說:“眾位之意,要將徐軍師和張可旺暫留闖營。過一年兩年,看看情況,如西營確是真心誠意擁戴大元帥,再放他們二人回西營。我不讚成,說這是扣留人質。他們說,這兩個人兩次想謀害闖王,吃掉闖營,叫人很不放心。看敬帥的麵子,不殺他們。將他們留在闖營,以禮相待。眾位將領還說:如果敬帥不肯將徐軍師和張可旺留下作質,也斷不能讓敬帥走。大元帥,你說這事咋辦?”徐以顯不等闖王開口,站起身望著大家說:“請你們讓敬帥趕快去江淮之間牽製官軍,為闖王打江山助一臂之力。我徐某甘願留下,作人質也好,為闖王效犬馬之勞也好,決不會私自逃走。至於茂堂將軍,他的秉性脾氣你們知道。最好你們不要打算將他留下。他一旦聽說此信,一準會率身邊千餘騎兵逃走。”高一功冷冷地說:“不怕逃走,我立刻派三千騎兵追趕,將他捉回。不過,到那時,大家撕破麵皮,連敬軒的麵子上也不光彩。”張獻忠說:“可旺雖然脾氣倔強,但是為我著想,他決不會率兵逃走。你們既然說出要將他留下,這事好辦,我立刻叫他來。”他回頭對張定國使個眼色,說:“定國,你趕快派一可靠親兵飛馬回營,向你可旺大哥傳老子口諭,叫他速來玉寨,不要耽誤!”張定國從義父的眼色知道是要他速派親兵去告訴張可旺立即率兵逃走,他不免稍微一愣,但隨即明白可旺逃走後闖王不願逼曹操翻臉,他義父在闖營決無性命之憂,於是答應一聲“遵命!”轉身向帳外走去。忽然聽闖王叫一聲“寧宇回來!”張定國轉回身來,望著闖王,等候闖王繼續說話。

大帳中的氣氛十分緊張,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闖王的臉上。羅汝才神情悠閑,麵帶微笑,在心裏說:該你一錘定音了。

李自成臉色嚴肅,帶著責備口氣說:“你們眾位,隻想著往日恩怨,沒想到今日西營也擁戴我李闖王,同曹營差不多一樣。既然如此,為什麼還算舊賬?從今往後,不論曹營、西營,同闖營隻是一家人。兄弟之間,應該兄友弟恭,和睦相處。闖營是兄,西營、曹營都是弟。從前不在一起,不奉我為主,徐軍師和茂堂賢侄隻為西營著想,陰謀害我,想吃掉闖營,有何奇怪?今後既奉我為主,連敬軒也遵奉我的號令,他們斷不會再做那樣的事。再做那樣的事,再起那樣的主意,便是不忠,也是不義,人人得而誅之。過去的事,既往不咎,以後都不許再提一個字兒,全當給大風吹走了。”他停一停,開始麵露微笑,環顧眾將。宋獻策對曹操輕輕點頭,又望著張獻忠和徐以顯微笑點頭。曹操也微笑點頭,但在心裏說:“真厲害,真厲害!”張獻忠挽著長須,佯裝點頭,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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