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從消滅了張令和徹底擊潰了秦良玉兩支川軍以後,羅汝才同張獻忠再也沒有遇到大的戰爭。他們從達州往北,幾天後突然向西,奔襲劍閣,隨即出劍閣,到廣元,知道通往陝西的關口都有重兵封鎖,就折而向南,在梓潼打個勝仗,從綿州進襲成都不克,沿沱江順流而下,似乎要去攻重慶,忽然從永川轉而向西南,破了滬州。他們在滬州稍作休息,從南溪、榮縣、仁壽……一路北進,繞過成都,在德陽、什邡、金堂一帶稍作休息,補充了糧食,人馬向東,進軍神速,於除夕的爆竹聲中破了巴中;休兵三天過年,然後偃旗息鼓,行蹤詭秘,急趨開縣,在開縣的黃陵城殺敗了前來堵截的猛如虎,揚長東去,毫無阻攔,出了四川,隨即破了襄陽。……

如今在羅汝才的心中,這一段同張獻忠聯兵作戰的曆史永遠過去了。他需要擺脫獻忠,所以在退出襄陽不久就經過好商好量,同獻忠分手了。趁著左良玉猛追獻忠不放,他迅速擴充人馬,加緊練兵。他擔心左良玉在打敗了張獻忠之後,回頭打他,所以同吉珪和一些親信將領商議多次,決定派羅十到伏牛山中看一看李自成的態度。經過羅十的兩次往返和劉體純的一次前來,羅汝才決定了來河南與闖王合兵的大計,今天就要同闖王會麵了。

李自成同羅汝才已經有五年不曾見麵,所以今天羅汝才的前來相就,標誌著戰爭形勢發生了根本變化,開始確立了李自成在起義群雄中的中心地位。他和左右親信文武很清楚曹操前來相投的重大意義,所以在事前研究了同曹操會師以後的一些問題,也充分做了一些歡迎的準備。

羅汝才因為急於同自成會麵,所以離開大軍,隻帶少數親將和謀士吉珪率領標營輕騎數百人,隨同到淅川境內相迎的劉宗敏和牛金星向鄧州境內奔來。當他們由劉宗敏和牛金星奉陪到達李官橋和厚坡之間的一個荒涼的小山街外邊時,李闖王已經在那裏等候。自成命幾千騎兵在路旁列隊相迎,旗幟鮮明,甲仗耀眼,人強馬壯,部伍整肅。這種軍容,在當時各家農民軍中都不曾有。吉珪在心中讚歎說:“李自成確實不凡!”在鑼鼓與鞭炮聲中,李自成率領軍師和眾將領將羅汝才和吉珪迎接到小街上休息,略敘閑話,然後馳往張村。

盡管李闖王極其隆重地歡迎汝才,見麵後握手話舊,十分殷勤,但吉珪的心中有一種沉重感覺;到張村之後,心情更為沉重。

酒宴散後,李自成同羅汝才和吉珪在帳中繼續深談,隻有劉宗敏、牛金星和宋獻策相陪。自成問了問近兩年革、左各營的情況,接著就說:

“曹哥,今日你來,我這裏全軍上下都是一片歡騰。你我齊心協力,不愁不能在兩三年內打出個大好局麵。我們倆原是拜身,你是哥,我是弟,不是泛泛之交。遇到軍政大事,我倆商量著辦,我要多聽你的主見。你我事事推心置腹,咱闖、曹兩營幾十萬人馬就變成了一股繩兒,可以無敵於天下。我手下的人馬也就如你自己的人馬,決不會有誰將你曹帥當外人看待。我的手下將領倘有誰對你有不尊重的地方,我或罰或斬,決不姑息!”汝才笑著說:“我知道你不會像敬軒那樣待人。我雖然同敬軒也是多年好朋友,可是他常常盛氣淩人,好像我非依靠他不能活下去。我倒是從大處著想,可以忍耐,小事不去計較;不好辦的是我的手下將士常常憋了一肚子氣,再合夥下去反而更為不美,所以率全軍前來就你。我有言在先:我是來投你,奉你為首。你念起我倆原有拜身之誼,瞧得起我,叫我做你的幫手,我就心滿意足了。今後用不著再說我是哥,你是弟。你是主帥,主帥就算是兄長吧!”自成說:“也不能說以我為主帥,咱兩人共同當家,有事一起商量。”汝才說:“話不能這麼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我們兩家合營,人馬幾十萬,就應該奉你為主,才好同心協力作戰。你是元帥,我做你的幫手,天經地義。我手下的大小頭目,沒有人敢說二話。他們誰不聽你的將令,我立斬不饒。”牛金星笑著說:“曹帥前來會師,要奉闖王為主,這話本來是早就說過的,也是人心所向,眾望所歸。今日請闖王不必謙讓,還是商議大事要緊。”宋獻策接著說:“曹帥此次前來會師,自然是誠心尊奉闖王為主。兩家將士必能和衷共濟,戮力殺敵。事成之後,共享富貴。自破洛陽之後,全軍將士推戴闖王為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這是當前的正式名號,早已向全軍宣布使用。一個多月前,特意在得勝寨築壇拜天,大元帥坐在壇上受眾將拜賀,好不隆重。今日曹帥來到,也需要有一個名號才好,不知曹帥意下如何?”羅汝才在來之前已經知道李自成改稱大元帥的事,卻沒有認真考慮他自己應該有什麼正式稱號。他抱的態度是“瞧瞧看”。現在聽宋獻策一問,他帶著無可無不可的神氣,點頭微笑,偷偷地瞟了吉珪一眼,隨即回答說:

“我雖然也造了十幾年的反,目前手下有不少人馬,可是我從來沒有雄心大誌,隻能做個幫手,因人成事。跟張敬軒在一起我是敬軒的幫手,如今來跟著闖王,自然是闖王的幫手。做個幫手,有名號也好,沒有名號也好。如今闖王的軍製還沒有定,捷軒他們也都還沒有正式官銜,你們也不用急著給我安排什麼官銜吧。將士們尊敬我的就稱我曹帥,不客氣的熟朋友也可以叫我老曹或叫我曹操。難道我來是爭什麼名號的麼?”自成趕快說:“曹哥的話雖如此說,但是你在軍中所處的地位與捷軒們不同。目前軍製還沒有定下來,別人可以暫時沒有正式稱呼,你不能沒有正式稱呼。不然你就不好同我一起統率全軍。”汝才笑著問:“給我個什麼官銜?”牛金星說:“既然全軍以闖王為首,曹帥的稱呼自然要在眾將之上,比闖王略遜一等。全營將士已經推戴闖王為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並議定以後軍中不再另設元帥。經鄙人與宋軍師和捷軒將軍等在闖王麵前商議幾次,擬推戴曹帥為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這個稱號,不知曹帥心中以為如何?倘有不妥之處,容俟大家再議。”羅汝才原來聽說去年冬天有宋獻策獻什麼讖記的事。心中並不高興,也不相信。根據他同吉珪的看法,那“十八子主神器”的圖讖大概是宋矮子弄的玄虛,替自成欺世盜名。現在他也不滿意李自成自稱是“奉天倡義”。他們也不十分相信明朝的氣數真正將盡,將來的江山就是李自成的。他們來就李自成,隻是因目前形勢--既不能同張獻忠繼續合作,又不能單獨對抗左良玉--迫使他與自成暫時結合,根本無意擁戴自成成就大業。他同吉珪原來料想李自成會給他個副元帥的稱號,卻未料到給他個大將軍的頭銜。在片刻之間,羅汝才笑而不言,向吉珪掃了一眼,卻發現吉珪正在望他,分明是催他趕快說出同意的話。他欣然說道:

“承闖王和各位厚意,給我一個大將軍頭銜。我這個人無德無能,實不敢當。我隻想跟捷軒們一樣,輔佐闖王打天下。給我這麼高的頭銜,我這塊料能受得了麼?你們把我這塊料抬得過高,豈不是硬要折我的福?”宋獻策趕快說:“曹帥在義軍中資深望重,威信素孚,請勿謙辭,辜負闖營全體將士推戴之誠。目前軍製草創,多有未備。大元帥之下不擬再設元帥,大將軍實與副元帥相等。”牛金星接著說:“曹帥原是早期義軍十三家中一家之主,今日前來輔佐闖王,共建大業,自然位在捷軒、一功等眾將之上。大將軍既與副元帥相等,隻有曹帥居此高位,眾人心中才服。”曹操哈哈大笑,說:“罷了,罷了!承咱們李闖王念起我是結拜兄弟,又承你們大夥兒瞧得起我,給我個大將軍頭銜,還加上‘代天撫民’四字,‘威德’二字,實在夠尊敬我啦。在咱們李闖王麵前,我曹操甘拜下風。別說大將軍等於副元帥,就是比副元帥矮一個肩膀,我老曹也是受之有愧,心中隻有感激的份兒,嘴裏斷無二話可說。隻是我手下的將士們都叫慣我‘大帥’,別營將士也都叫慣‘曹帥’,怕一時改不過口來。”劉宗敏知道曹操的話中有話,就說道:“這沒啥。正如我們闖營將士,大家向自成叫慣了‘闖王’,那就還叫下去吧。如今隻在發出的文告上使用‘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這個稱號。今後你的正式稱號雖然是‘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我們大家仍不妨叫你‘曹帥’,你的手下將士也不妨叫你‘大帥’。暫時用不著勉強大家改口。大家隻須心中明白,兩營會合之後,全軍中隻有一個大元帥,就是闖王。闖王之外,不另設元帥,也不設副元帥。”羅汝才雖然心中不愉快,但是他連連點頭,說:“這樣好,這樣好。理該如此。”李自成笑向吉珪問:“對曹帥的這個新稱號,吉先生尊意如何?”吉珪欠身回答:“闖王與曹帥是小同鄉,又是結拜兄弟,情誼非同一般。曹帥前來相就,實想助闖王一臂之力,早成大事,其他何足計較。今承宋軍師與牛先生等議定,且蒙闖王同意,稱呼曹帥為‘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不惟曹帥欣然拜受,我想曹營全體將士也將會感激鼓舞,更願為闖王效命。”自成說:“曹帥的這個稱號,當在兩三天內向全軍隆重宣布。至於合營後有一些重要事項,如關於糧餉分配、軍紀軍令等等,需要商議的,請吉先生同牛先生、宋軍師在一起商議妥帖,規定辦法,稟報我同曹帥,以後就按照你們商定的意見辦事,不得違誤。曹哥,你看如何?”羅汝才點頭說:“我看這樣很好,很好。”闖王同他們又談了些閑話,因見羅汝才等連日路途勞頓,便親自帶他們到準備好的軍帳中,讓他們睡下休息。

三天以後,羅汝才的人馬都到了。李自成將文渠集讓出來,給羅汝才安紮老營。羅汝才的人馬就駐紮在文渠周圍,東到十裏鋪,西南到半紮店。鄧州的百姓本來很苦,如今凡是羅汝才部隊駐紮的地方,雞、羊、牛、驢,隨便被曹營宰殺,奸淫婦女和擄掠丁壯的事情也不斷發生,強奸不從的婦女常被殺害,遭到強奸的往往自盡。因此,老百姓紛紛逃避,而逃出去以後又往往被土匪洗劫和殺害。這種情況,自然都瞞不住闖王的耳目,也沒有出他的意料之外。劉宗敏聽到這些消息,雖然也在意料內,卻忍不住大為生氣。他走進闖王帳中,恰遇中軍吳汝義正在稟報曹營擾害百姓的事,聽了後更加生氣,向闖王說:

“闖王,曹營這樣下去可不行啊!如今曹操奉你為主,遠近百姓都把曹營的人馬也看作你的人馬。他們這樣搞法,不是往你的臉上抹灰麼?咱們天天說闖王的人馬是仁義之師,一向剿兵安民,秋毫無犯,卻在你的大旗下來個曹營,將咱們的好名聲敗壞啦。闖王你得請老曹來商量商量,嚴申幾條軍紀,不許再這樣下去!”自成冷靜地望他微笑,沒有回答他的話,卻轉向吳汝義問:“子宜,我叫你派人去查聽王吉元的老娘下落,查聽到了沒有?”吳汝義回答說:“去的人還沒回來。隻要還沒餓死,就會找到。”自成沉吟說:“怕的是已經餓死或逃荒在外。我們既然來到鄧州地方,總得用心找一找。倘若找到,要多給她一點糧食,再留下幾兩銀子。”吳汝義說:“我怕給她留下糧食和銀子也是禍。”闖王說:“你想的也是。你斟酌辦,總得救她不餓死才是。要是這位媽媽還不太老,能騎驢子,就將她接到軍中,隨著老營。”然後他對劉宗敏說道:“捷軒,你坐下,急的什麼?曹操能夠率領他的全營前來投我,這一點比什麼都重要。至於軍紀,過幾天是要同他談的。如今他的全營人馬剛到,一切事亂哄哄的,咱們也隻能睜隻眼合隻眼。你想想,曹操出川的時候隻剩下兩三千人,破了襄陽之後,不過半年光景,手下增加了將近二十萬人馬。怎麼能將紀律整頓得好?再說,曹操自己就嗜酒貪色,女人弄了一大堆,還有戲班子和女樂幾部,對手下將士們就不好管的嚴緊。”宗敏說:“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曹操為人很狡詐,如今他雖然奉你為主,我們還得多加提防。第一件,要防他在緊要關頭再動了投降朝廷的混蛋念頭。第二件,要防他在你的大旗下打仗不肯出力,卻拚命地增添兵馬。你看,破了襄陽之後,他雖然同敬軒繼續合夥,卻各自行事。丁啟睿指揮左良玉隻追敬軒不放,把曹操撇在一邊。曹操趁機擴充了兵馬,脫離敬軒來到咱們這裏。怎知道他將來不拿對待敬軒的辦法對待你呀?”自成點頭說:“你思慮的很是。不過咱們不像張敬軒,這一點他也清楚。他既然來了,明天拜受了‘大將軍’的名號,以後就得同咱們在一條路上走到底。”他們剛談到這裏,忽然一陣馬蹄聲在帳外停住。隨即牛金星和宋獻策走了進來。李自成讓他們坐下,急忙問:

“同曹帥商議定了?”金星說:“我們奉闖王之命,到文渠後先同吉子玉談了一陣,隨後同吉子玉一起到曹帥帳中,當麵將幾件事定了盤子。曹帥設午宴款待我們,宴席間還叫出幾個歌妓清唱侑酒,不免多耽擱了時光。曹帥還要留我們晚上看戲,我們說有公務在身,不敢久留,便告辭回來了。”劉宗敏笑著罵道:“他媽的,曹帥老營中有歌妓,有戲班子,比咱們闖王老營中的局麵排場多啦。真會擺闊氣,也真會受用!”宋獻策用嘴角笑一笑,輕聲說:“酒色之徒耳!”金星接著對闖王說:“我們在曹操麵前商定:第一樁,明日早飯後率領幾十位重要頭領來張村拜見闖王,請闖王拜授他‘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由闖王設午宴款待。明日晚上,曹帥設宴回請闖王和我們這邊的各位將領。第二樁,今後行軍作戰,攻城破寨,聽從闖王將令行事,但也請闖王在重要事情上多同曹帥共商決定。第三樁,今後南征北戰,曹營緊跟闖營一道,結為一體。除非闖王與曹操會商決定,曹營不離開闖營單獨行事。第四樁,軍資糧餉由闖王老營統籌安排,兩營人馬按闖六曹四比數。第五樁,今後如攻破重要城池或打了大的勝仗,所得糧食、財物、兵器、馬匹,都按四六分賬。”李自成滿意地說:“最要緊的是第二樁和第三樁,隻要這兩樁商議定了,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能夠一起走到底,當然再好不過。倘若走不到底,也得拉著他一路走幾年,走到大局有了眉目的時候。”宋獻策說:“看來曹帥這個人雖然狡猾,卻沒有雄心遠略,比較容易相處。他身邊的那個‘範增’,卻是用心很深的人,成事不足,壞事有餘,需要在他的身上多加提防。”牛金星笑著說:“不然。範增在項羽麵前的身份很重,被尊為亞父。吉珪與曹帥相遇日淺,曹帥對他也隻是以謀士待之,與範增的身份地位不能相比。再者,範增當時已經是七十歲的老人,對聲色無所好,一心想使項羽能有天下。吉珪一到曹營,曹帥即賜給他兩個美女,沒聽說他不要。今日在酒宴之上,我看他對聲色二字也頗有興致,可以說與曹帥氣味相投。所以我敢斷言,他在曹帥麵前雖然頗受倚信,終必無所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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