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國事如焚!”她獨自在養德齋整理禦榻上的淩亂被褥,心緒很亂,起初懵懂,後來漸漸明白:皇帝剛才的笑容原是苦笑。她想著,皇上也喜歡她有姿色,隻是他日夜為國事操勞發愁,沒有閑心對她“垂愛”。她恨“流賊”,尤其恨李自成,想著他一定是那種青臉紅發的殺人魔王;她也恨張獻忠,想著他的相貌一定十分凶惡醜陋。她認為是他們這班擾亂大明江山的“流賊”使皇上每日寢食不安,心急如焚,也使她這樣容貌出眾女子在宮中沒有出頭的日子。她恨自己沒有生成男子,不能夠從軍打仗,替皇上剿滅“流賊”。

當崇禎在病中對長平公主說要將她賜給公主時,她雖然暗中失望,但仍然希望皇上會再一次對她“垂愛”,改變主意。如今一切都完了,再莫想會有出頭之日了。但是這種心事,這種傷感,她隻能鎖在心裏,沉入海底,連一個字也不能讓別人知道!魏清慧似乎明白了她深藏的心事,趁房中沒人,小聲說道:

“珍妹,你還小,這深宮裏的事兒你沒有看透。若是你的命不好,縱然被皇上看重,也是白搭。雖然我們的皇上是一位勵精圖治的好皇上,不似前朝常有的荒淫之主,可是遵照祖宗定製,除皇後和東西宮兩位娘娘外,還有幾位妃子、許多選侍、嬪、婕妤、美人、淑女……等等名目的小娘娘。不要說選侍以下的人,就拿已經封為妃子的人來說,皇上很少到她們的宮裏去,也很少宣召她們來養德齋,不逢年過節朝賀很難見到皇上的麵。你也讀過幾首唐人的宮怨詩,可是,珍妹,深宮中的幽怨,苦情,詩人們何曾懂得?何曾寫出來萬分之一!要不是深宮幽怨,使人發瘋,何至於有幾個宮女舍得一身剮,串通一氣,半夜裏將嘉靖皇爺勒死?你年紀小,入宮隻有兩年,這深宮中的可怕事兒你知道的太少!”她輕輕地歎息一聲,接著說:“我們的皇上是難得的聖君,不貪色,可是他畢竟是一國之主。這一兩年,或因一時高興,或因一肚皮苦惱無處發泄,也私‘幸’了幾個都人。這幾個姐妹被皇上‘幸’過以後,因為沒有生男育女,就不給什麼名分。說她們是都人又不是都人,不明不白。有朝一日,宮中開恩放人,別的都人說不定有幸回家,由父母兄長擇配,這幾位都人就不能放出宮去……”將嘉靖皇爺勒死--嘉靖二十一年,明世宗有一晚宿在曹妃的宮中,宮女楊金蓮等,等他睡熟,將他勒死。絲繩不是死結,嘉靖得不絕氣。同夥宮女張金蓮害怕,跑去告訴皇後方氏,率宮女、太監來救。隨後逮捕了楊金蓮等宮女和王寧嬪、曹妃,淩遲處死。她們的家人也被冤殺了十餘人。曹妃實際不知此謀。

珍娥聽得出神,忽然問:“為什麼?”“為什麼?……這不用問!就為著她們曾經近過皇上的禦體,蒙過‘恩幸’,不許她們再近別的男人。所以,我對你說過,倘若一個都人生就的命不好,縱然一時蒙恩侍寢,也不一定有出頭之日,說不定會有禍事落到頭上。”她用沉痛的悄聲說:“我們不幸生成女兒身,又不幸選進宮中。我是兩年前就把宮裏的諸事看透了。我隻求活一天對皇上盡一天忠心,別的都不去想。倘若命不好,蒙皇上喜歡,就會招人嫉妒,說不定會給治死,縱然生了個太子也會給人毒死。所好的,從英宗皇爺晏駕以後,受恩幸的娘娘和都人都不再殉葬啦。珍妹,你傷心,是因為你不清楚深宮中的事,做一些鏡花水月的夢!你到公主身邊,三四年內她下嫁出宮,你到駙馬府中,倒是真會有出頭之日。”魏清慧說了這一番話,就催促費珍娥快去叩辭皇上。她帶著珍娥繞到乾清宮正殿前邊,看見崇禎已經坐在正殿中央的寶座上,殿裏殿外站了許多太監,分明要召見群臣,正在等候,而朝臣們也快到了。

崇禎平日在乾清宮召見群臣,常在東暖閣或西暖閣,倘若離開正殿,不在暖閣,便去偏殿,即文德殿或昭仁殿。像今日這樣坐在正殿中央寶座上召見群臣卻是少見,顯然增加了召見的嚴重氣氛。魏清慧不敢貿然進去。在門檻外向裏跪下,說道:

“啟奏皇爺,費珍娥前來叩辭!”說畢,起身退立一旁。

隨即,費珍娥跪下叩了三個頭,顫聲說:“奴婢費珍娥叩辭皇爺。願陛下國事順心,聖躬康泰。萬歲!萬歲!萬萬歲!”崇禎正在看文書,向外瞟一眼,沒有做聲,又繼續看文書。這時一大群朝臣已經進了乾清門,躬身往裏走來。費珍娥趕快起身,又向皇帝躬身一拜,隨魏宮人轉往乾清宮正殿背後,向眾姐妹辭行。

崇禎從文書上抬起頭來,冷眼看著六部、九卿、科、道等官分批在寶座前三尺外行了常朝禮,分班站定以後,才慢慢地說:

“朕今日召你們來,是要說一說故輔臣楊嗣昌的事。在他生前,有許多朝臣攻擊他,可是沒有一個人能為朕出一良謀,獻一善策,更無人能代朕出京督師。楊嗣昌死後,攻擊更烈,都不能設身處地為楊嗣昌想想。”他忍不住用鼻孔冷笑一聲,怒氣衝衝地接著說,“楊嗣昌係朕特簡,用兵不效,朕自鑒裁。何況楊嗣昌尚有才可取,朕所素知。你們各官見朕有議罪之旨,大肆排擊,紛壇不已,殊少平心之論。姑不深究,各疏留中,諭爾等知之!下去吧!”眾官見皇帝震怒,個個股栗,沒人敢說二話,隻好叩頭辭出。他們剛剛走下丹墀,崇禎又命太監將幾位閣臣叫回。閣臣們心中七上八下,重新行禮,俯伏地上,等候斥責。崇禎說道:

“先生們起來!”閣臣們叩頭起身,偷看崇禎,但見他神情愁慘,目有淚光。默然片刻,崇禎歎口氣說:

“朕昨夜夢見了故輔臣楊嗣昌在這裏向朕跪下叩頭,說了許多話,朕醒後都記不清了。隻記得他說:‘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朝中諸臣不公不平,連章見詆,故臣今日歸訴皇上。’朕問他:‘所有的奏疏都不公平麼?某人的奏疏似乎也有些道理吧?’嗣昌搖頭說:‘亦未然。諸臣住在京城,全憑意氣,徒逞筆舌,捕風捉影,議論戎機。他們並未親曆其境,親曆其事,如何能說到實處!’朕問他:‘眼下不惟中原堪憂,遼東亦岌岌危甚,卿有何善策?’嗣昌搖頭不答。朕又問話,忽來一陣狂風,窗欞震動,將朕驚醒。”說畢,連聲歎氣。

眾閣臣說一些勸慰的話,因皇上並無別事,也就退出。

轉眼到了四月上旬,河南和湖廣方麵的戰事沒有重大變化。李自成在伏牛山中操練人馬,暫不出來,而張獻忠和羅汝才被左良玉追趕,在湖廣北部東奔西跑。雖然張、羅的人馬也破過幾個州、縣城,但是經過洛陽和襄陽接連失守之後,像這樣的事兒在崇禎的心中已經麻木了。局勢有一點使他稍微寬心的是:李自成和張獻忠都不占據城池,不置官吏,看來他們不像馬上會奪取天下的模樣。他需要趕快簡派一位知兵大臣任陝西、三邊總督,填補丁啟睿升任督師後的遺缺。考慮了幾天,他在大臣中實在找不到一個可用的統兵人才,隻好在無可奈何中決定將傅宗龍從獄中放出,給他以總督重任,使他統率陝西、三邊人馬專力“剿闖”。主意拿定之後,他立即在武英殿召見兵部尚書。

自從洛陽和襄陽相繼失守之後,陳新甲盡量在同僚和部屬麵前保持大臣的鎮靜態度,照樣批答全國有關兵事的各種重要文書,處事機敏,案無留處境牘,但心中不免懷著疑慮和恐懼,覺得日子很不好過,好像有一把尚方劍懸在脖頸上,隨時都可能由皇上在一怒之間下一嚴旨,那尚方劍無情地猛然落下,砍掉他的腦袋。聽到太監傳出皇上口諭要他趕快到武英殿去,皇上立等召見。他馬上命仆人幫助他更換衣服,卻在心中盤算著皇上召見他為著何事。他的心中七上八下,深怕有什麼人對他攻擊,惹怒了皇帝。匆匆換好衣服,他就帶著一個心腹長班和一個機靈小廝離開了兵部衙門。他們從右掖門走進紫禁城,穿過歸極門(又名右順門),剛過了武英門前邊的金水橋,恰好遇見一個相識的劉太監從裏邊出來,對他拱手讓路。他趕快還禮,拉住劉太監小聲問道:

“劉公,聖駕還沒來到?”劉太監向裏邊一努嘴,說:“皇上處分事兒性急,已經在裏邊等候多時了。”“你可知陛下為著何事召見?”“尚不得知。我想橫豎不過是為著剿賊禦虜的事。”“皇上的心情如何?”“他總是臉色憂愁,不過還好,並無怒容。”陳新甲頓覺放心,向劉太監略一拱手,繼續向北走去。劉太監向陳新甲的長班高福使個眼色。高福暫留一步,等候吩咐,看劉太監的和善笑容,心中已猜到八九。劉太監小聲說:

“你回去後告你們老爺說,裏邊的事兒不必擔憂。如有什麼動靜,我會隨時派人告你們老爺知道。還有,去年中秋節借你們老爺的兩千銀子,總說歸還,一直銀子不湊手,尚未奉還。昨日舍侄傳進話來,說替我在西城又買了一處宅子,已經寫下文約,尚缺少八百兩銀子。你回去向陳老爺說一聲,再借給我八百兩,以後打總歸還。是急事兒,可莫忘了。”高福連說:“不敢忘,不敢忘。”“明日我差人到府上去取。”劉太監又說了一句,微微一笑,匆匆而去。

高福在心中罵了一句,趕快追上主人。陳新甲被一個太監引往武英殿去,將高福和小廝留在武英門等候。

崇禎坐在武英殿的東暖閣中,看見陳新甲躬身進來,才放下手中文書。等陳新甲跪下叩頭以後,他憂慮地說道:

“丁啟睿升任督師,遺缺尚無人補。朕想了數日,苦於朝中缺少知兵大臣。傅宗龍雖有罪下在獄中,似乎尚可一用。卿看如何?”陳新甲正想救傅宗龍出獄,趁機說道:“宗龍有帶兵閱曆,前蒙陛下識拔,授任本兵。偶團小過,蒙譴下獄,頗知悔罪。今值朝廷急需用人之際,宗龍倘荷聖眷,重被簡用,必能竭力盡心,上報皇恩。宗龍為人樸實忠誠,素為同僚所知,亦為陛下所洞鑒。”崇禎點頭說:“朕就是要用他的樸忠。”陳新甲跪在地上略等片刻,見皇帝沒有別事“垂問”,便叩頭辭去。崇禎就在武英殿暖閣中立即下了一道手諭,釋放傅宗龍即日出獄,等候召見,隨即又下旨為楊嗣昌死後所受的攻擊昭雪,稱讚他“臨戎二載,屢著捷功;盡瘁殞身,勤勞難泯。”在手諭中命湖廣巡撫宋一鶴派員護送楊嗣昌的靈柩回籍,賜祭一壇。他又命禮部代他擬祭文一道,明日呈閱。

第二天,崇禎在文華殿召見陳新甲和傅宗龍。當他們奉召來到時候,崇禎正在用朱筆修改禮部代擬的祭文。將祭文改完放下,他對身邊的太監說:

“叫他們進來吧。”等陳新甲和傅宗龍叩頭以後,崇禎命他們起來,仔細向傅宗龍打量一眼,看見他入獄後雖然兩鬢和胡須白了許多,但精神還很健旺,對他說道:

“朕前者因你有罪,將你下獄,以示薄懲。目今國家多故,將你放出,要你任陝西、三邊總督。這是朕的特恩,你應該知道感激,好生出力剿賊,以補前愆。成功之後,朕當不吝重賞。”傅宗龍重新跪下叩頭,含著熱淚說:“嚴霜雨露,莫非皇恩。臣到軍中,誓必鼓勵將士,剿滅闖賊,上慰宸衷,下安百姓;甘願粉身碎骨,不負皇上知遇!”崇禎點頭說:“很好。很好。你到西安之後,估量何時可以帶兵入豫,剿滅闖賊?”“俟臣到西安以後,斟酌實情,條奏方略。”崇禎心中急躁,下意識地將兩手搓了搓,說道:“如今是四月上旬。朕望你趕快馳赴西安,稍事料理,限於兩個月之內率兵入豫,與保督楊文嶽合力剿闖。切勿在關中逗留過久,貽誤戎機。”傅宗龍怕皇帝突然震怒,將他重新下獄,但又切知兩月內決難出兵,隻得仗著膽子說:

“恐怕士卒也得操練後方好作戰。”崇禎嚴厲地看他一眼,說:“陝西有現成的兵馬。各鎮兵馬,難道平時就不操練麼?你不要等李自成在河南站穩腳跟,方才出兵!”傅宗龍明知各鎮練兵多是有名無實,數額也都不足,但看見皇上大有不耐煩神色,隻好跪地上低著頭不再說話。崇禎也沉默片刻,想著傅宗龍已被他說服,轉用溫和的口氣說:

“汝係知兵大臣,朕所素知。目前東虜圍困錦州很久,朕不得不將重兵派出關外。是否能早日解錦州之危,尚不得知。河南、湖廣、山東等省局勢都很不好,尤以河南、湖廣為甚,連失名城,親藩殉國。卿有何善策,為朕紓憂?”傅宗龍叩頭說:“微臣在獄中時也常常為國家深憂。雖然也有一得愚見,但不敢說出。”崇禎的眼珠轉動一下,說:“苟利於國,不妨對朕直說。”傅宗龍說:“目前內剿流賊,外禦強虜,兩麵用兵,實非國家之福。朝中文臣多逞空言高論,不務實效,致有今日內外交困局麵。如此下去,再過數年,國家局勢將不堪設想。今日不是無策,惟無人敢對陛下言之耳。”崇禎心動,已經猜中,趕快說:“卿隻管說出,勿庸避諱。”“陛下為千古英主,請鑒臣一腔愚忠,臣方敢說出來救國愚見。”“卿今日已出獄任事,便是朕股肱大臣。倘有善策,朕當虛懷以聽。倘若說錯,朕亦決不罪汝。”傅宗龍又叩了頭,低聲說:“以臣愚見,對東虜倘能暫時議撫,撫為上策。隻有東事稍緩,方可集國家之兵力財力痛剿流賊。”崇禎輕輕地啊了一聲,仿佛這意見並不投合他的心意。他疑惑是陳新甲向傅宗龍泄露了消息或暗囑他作此建議,不由得向站在旁邊的陳新甲望了一眼。沉默片刻,崇禎問道:

“你怎麼說對東虜撫為上策?不妨詳陳所見,由朕斟酌。”傅宗龍說:“十餘年來,內外用兵,國家精疲力竭,苦於支撐,幾乎成為不治之症。目今欲同時安內攘外,縱然有諸葛孔明之智,怕也無從措手。故以微臣愚昧之見,不如趕快從關外抽出手來,全力剿賊。俟中原大局戡定,再向東虜大張撻伐不遲。”崇禎說:“朕已命洪承疇率大軍出關,馳援錦州。目前對東虜行款,示弱於敵,殊非朕衷。你出去後,這‘議撫’二字體對人提起。下去吧!”等傅宗龍叩頭退出以後,崇禎向陳新甲問道:“傅宗龍也建議對東虜以暫撫為上策,他事前同卿商量過麼?”陳新甲跪下說:“傅宗龍今日才從獄中蒙恩釋放,臣並未同他談及關外之事。”崇禎點點頭,說:“可見凡略明軍事的人均知兩麵作戰,內外交困,非國家長久之計。目前應催促洪承疇所率大軍火速出關,馳救錦州。不挫東虜銳氣,如何可以言撫?必須催承疇速解錦州之圍!”陳新甲說:“陛下所見極是。倘能使錦州解圍,縱然行款,話也好說。臣所慮者,遷延日久,勞師糜餉,錦州不能解圍,反受挫折,行款更不容易。何況國家人力物力有限,今後朝廷再想向關外調集那麼多人馬,那麼多糧餉,不可得矣。”崇禎臉色沉重地說:“朕也是頗為此憂。眼下料理關外軍事,看來比豫、楚還要緊迫。”“是,十分緊迫。”崇禎想了想,說:“對闖、獻如何進剿,卿下去與博宗龍仔細商議,務要他今夜出京。”“是,遵旨!”陳新甲退出後,崇禎覺得對關內外軍事前途,兩無把握,不禁長歎一聲。他隨即將禮部代擬而經他略加修改的祭文拿起來,小聲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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