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三更以後了。楊山鬆突然來到,打斷了萬元吉的紛紛回憶。讓楊山鬆坐下之後,他輕輕問道:
“大公子不曾休息?”山鬆回答:“監軍大人,今晚上我怎麼能休息啊!”“使相大人服藥以後情況如何?睡著了麼?”“我剛才去看了看,情況不好,我很擔憂。”“怎麼,病勢不輕?”“不是。服過藥以後,病有點輕了,不再作冷作熱了,可是,萬大人!……”萬元吉一驚,忙問:“如何?使相有何言語?”“他沒有什麼言語。聽仆人說,他有時坐在案前沉思,似乎想寫點什麼,卻一個字也沒有寫。有時他在屋中走來走去,走了很久。仆人進去勸他上床休息,他不言語,揮手使仆人退出。仆人問他要不要吃東西,他搖搖頭。仆人送去一碗銀耳湯,放在案上,直到放冷,他不肯動口。萬大人,家嚴一生經過許多大事,從沒有像這個樣子。我剛才親自去勸他,走到窗外,聽見他忽然小聲叫道:‘皇上!皇上!’我進去以後,他仿佛沒有看見我,又深深地歎口氣。我勸他上床休息,苦功一陣,他才和衣上床。他心上的話沒對我講出一句,隻是揮手使我退出。萬大人,愚侄真是為家大人的……身體擔心。怎麼好呢?”萬元吉的心中一驚。自從他做了楊嗣昌的監軍,從楊嗣昌的舊親信中風聞前年楊嗣昌出京時候,皇帝在平台賜宴,後來皇上屏退內臣,君臣單獨密談一陣,聲音很低,太監們但聽見楊嗣昌曾說出來“繼之以死”數字。他今天常常想到這個問題,此時聽了楊山鬆說的情形,實在使他不能放心。他問道:
“我如今去勸一勸使相如何?”山鬆說:“他剛剛和衣躺下,正在倦極欲睡,萬大人不必去了。明天早晨,務請婉言勸解家嚴,速速打起精神,議定下一步剿賊方略,為亡羊補牢之計。至於個人之事,隻能靜待皇命。據愚侄看,一則聖眷尚未全衰,二則封疆事皇上也早有洞鑒,縱然……”萬元吉不等楊山鬆說完,趕快說道:“眼下最迫之事不是別的,而是請使相向皇上上疏請罪,一則是本該如此,二則也為著對付滿朝中囂囂之口,先占一個地步。”楊山鬆猛然醒悟:“是,是。我竟然一時心亂,忘了這樣大事!”“我們應該今夜將使相請罪的疏稿準備好,明早等他醒來,請他過目,立即繕清拜發,萬萬不可耽誤。”“是,是。請誰起草?”萬元吉默思片刻,決定命仆人去將胡元謀從床上叫起來。這位胡元謀是楊嗣昌的心腹幕僚之一,下筆敏捷,深受嗣昌敬重。過了不久,胡元謀來到了。萬元吉將意思對他一說,他說道:
“今晚我的心上也一直放著此事,隻因使相有病,未曾說出,等待明日。既然監軍大人吩咐,我馬上就去起草。”萬元吉說:“我同大公子今夜不睡覺了,坐在這裏談話,等閣下將稿子寫成後,我們一起斟酌。”胡元謀走了以後,楊山鬆命人將服侍他父親的家奴喚來,詢問他父親是否已經睡熟,病情是否見輕。那家奴說:
“回大爺,你離開不久,老爺將奴才喚去,命奴才倒一杯溫開水放在床頭的茶幾上。老爺說他病已輕了,很覺瞌睡,命奴才也去睡覺,到天明後叫醒他行賀朔禮。天明以前,不許驚醒了他。奴才剛才不放心,潛到窗外聽了一陣,沒有聽見聲音。謝天謝地,老爺果然睡熟了。”楊山鬆頓覺欣慰,命家奴仍去小心侍候,不許驚醒老爺。家奴走後,他對萬元吉說:
“家嚴苦衷,惟有皇上尚能體諒,所以他暗中呼喊‘皇上!皇上!’”萬元吉說:“在當朝大臣中能為朝廷做事的,也隻有我們使相大人與洪亨九兩位而已。三年前我在北京,遇到一位永平舉人,談起使相當年任山、永巡撫時的政績,仍然十分稱頌。人們稱頌使相在巡撫任上整軍經武,治事幹練勤謹,增修山海關南北翼城,大大鞏固了關門防守。人們說可惜他在巡撫任上隻有兩年就升任山西、宣、大總督,又一年升任本兵,然後入閣。倘若皇上不看他是難得人才,斷不會如此接連提升,如此倚信。你我身在行間,看得很清。今日從關內到關外,大局糜爛,處處潰決,豈一二任事者之過耶?拿四川剿局說,獻、曹進入四川腹地之後,逼入川西,本來圍堵不難。可是,左良玉的人馬最多,九檄而九不至,陝西也不至,可用以追賊之兵惟猛如虎數千人而已。猛帥名為‘剿賊總統’,其實,各省將領都不歸他指揮。最後在黃陵城堵禦獻曹之戰,他手下隻有一二千人,安能不敗!”萬元吉說到這裏,十分憤激。當時他奉命督率猛如虎等將追趕張獻忠和羅汝才,剛到雲陽境內就得到黃陵城的敗報,一麵飛報從重慶乘船東下的楊嗣昌,一麵派人去黃陵城收拾潰散,尋找幸未陣亡的猛如虎,一麵又乘船急下夔州,企圖在夔州境內堵住張獻忠出川之路。他雖然先一日到了夔州,可是手中無兵可用,徒然站在夔州背後的山頭上望著張獻忠和羅汝才隻剩下的幾千人馬,向東而去。他親自寫了一篇祭文,祭奠在黃陵城陣亡將士,放聲痛哭。如今他同楊山鬆談起此事,兩個人不勝感慨,為楊嗣昌落到此日失敗的下場不平。
他們繼續談話,等待胡元謀送來疏稿,不時為朝政和國事歎息。
已經打過四更了。開始聽見了報曉的一聲兩聲雞叫,隨即遠近的雞叫聲多了起來。隻是天色依然很暗,整個行轅中十分寂靜。
因為楊嗣昌後半夜平安無事,萬元吉和楊山鬆略覺放心。再過一陣,天色稍亮,楊山鬆就要去向父親問安,萬元吉也要去看看使相大人能不能主持賀朔,倘若不能,他自己就要代他主持。
胡元謀匆匆進來。他代楊嗣昌向皇上請罪的疏稿已經寫成了。
萬元吉將疏稿接到手中,一邊看一邊斟酌,頻頻點頭。疏稿看到一半,忽聽小院中有慌亂的腳步聲跑來,邊跑邊叫,聲音異乎尋常:
“大公子!大公子!……”楊山鬆和萬元吉同時向院中驚問:“何事?何事驚慌?”侍候楊嗣昌的家奴跑進來,跪到地上,稟報楊嗣昌已經死了。萬元吉和楊山鬆不暇細問,一起奔往楊嗣昌住的地方。胡元謀趕快去叫醒使相的幾位親信幕僚,跟著前去。
楊山鬆跪在父親的床前放聲痛哭,不斷用頭碰擊大床。萬元吉的心中雖然十分悲痛,流著眼淚,卻沒有慌亂失措。他看見楊嗣昌的嘴角和鼻孔都有血跡,指甲發青,被、褥零亂,頭發和枕頭也略有些亂,斷定他是服毒而死,死前曾很痛苦,可能吃的是砒霜。他命奴仆趕快將使相嘴角和鼻孔的血跡揩淨,被、褥和枕整好,向周圍人們囑咐:“隻雲使相大人積勞成疾,一夕病故,不要說是自盡。”又對服侍楊嗣昌的奴仆嚴厲吩咐,不許亂說。然後,他對楊山鬆說道:
“大公子,此刻不是你哭的時候,趕快商量大事!”他請胡元謀留下來尋找楊嗣昌的遺表和遺言,自己帶著楊山鬆和楊嗣昌的幾位親信幕僚,到另一處房間中坐下。他命人將服侍楊嗣昌的家奴和在花廳小院值夜的軍校叫來,先向家奴問道:
“老爺死之前,你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家奴跪在地上哭著回話:“奴才遵照老爺吩咐,離開老爺身邊。以為老爺剛剛睡下,不會有事,便回到下房,在燈下矇矓片刻,實不敢睡著。不想四更三點,小人去看老爺,老爺已經……”萬元吉轉問軍校:“你在院中值夜,難道沒有聽見動靜?”軍校跪在地上回答:“回大人,在四更時候,小人偶然聽見閣老大人的屋中有一聲呻吟,床上似有響動,可是隨即就聽不見了,所以隻以為他在床上翻身,並不在意,不想……”萬元吉心中明白,楊嗣昌早已懷著不成功則自盡的定念,所以在出川時就準備了砒霜,而且臨死時不管如何痛苦,不肯大聲呻喚。楊嗣昌對他有知遇之恩,他也深知楊嗣昌的處境,所以忽然禁不住滿眶熱淚。但是他忍了悲痛,對地上的軍校和奴仆嚴厲地說:
“閣老大人一夕暴亡,關係非輕。你們二人不曾小心侍候,罪不容誅。本監軍姑念爾等平日尚無大過,暫免深究。隻是,你們對別人隻說使相是夜間病故,不許說是自盡。倘若錯說一字,小心你們的狗命。下去!”軍校和家奴磕頭退出。
楊山鬆哭著向大家問:“家嚴盡瘁國事,落得如此結果,事出非常,應該如何料理善後?”幕僚們都說出一些想法,但萬元吉卻不做聲,分明是在等待。過了一陣,胡元謀來了。萬元吉趕忙問道:“胡老爺,可曾找到?”胡元謀說:“各處找遍,未見使相留有遺表遺言。”萬元吉深深地歎口氣,對大家說:“如使相這樣大臣,臨死之前應有遺表留下,也應給大公子留下遺言,對家事有所訓示,給我留下遺言,指示處分行轅後事。他什麼都未留下,也沒有給皇上留下遺表。使相大人臨死之前的心情,我完全明白。”他不覺流下熱淚,隨即接著說:“如今有三件事必須急辦:第一,請元謀兄代我擬一奏本,向皇上奏明督師輔臣在軍中盡瘁國事,積勞成疾,不幸於昨夜病故。所留‘督師輔臣’銀印、敕書一道、尚方劍一口,業已點清包封,恭送荊州府庫中暫存。行轅中文武人員如何安置,及其他善後事宜,另行奏陳。第二,‘督師輔臣’銀印、敕書、尚方劍均要包好、封好,外備公文一件,明日派官員恭送荊州府衙門存庫,候旨處理。第三,在沙市買一上好棺木,將督師輔臣裝殮,但是暫不發喪,等候朝命。目前如此處理,各位以為然否?”大家紛紛表示同意。萬元吉將各事匆匆作了囑咐,使各有專人負責,然後回到自己住處,吩咐在大廳前擊鼓鳴鍾,準備賀朔。他在仆人服侍下匆匆梳洗,換上七品文官朝服,走往前院大廳。
在督師輔臣的行轅中,五品六品的幕僚都有。萬元吉雖隻是七品文官,卻位居監軍,類似幕僚之長,位高權重,所以每當楊嗣昌因故不能主持賀朔禮時,都由監軍代行,習以為常。在樂聲中行禮之後,萬元吉以沉痛的聲音向眾文武官員宣布夜間使相大人突然病故的消息。由於大部分文武官員都不住在徐家花園,所以這消息對大家竟如晴天霹靂。有的人同楊嗣昌有鄉親故舊情誼,有的是跟隨楊嗣昌多年,有的確實同情楊嗣昌兩年辛勞,盡忠國事,與熊文燦絕不相同,不應該落此下場,一時紛紛落淚,甚至有不少人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