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今天是二月三十日,楊嗣昌來到湖北沙市已經三天了。

沙市在當時雖然隻是荊州的一個市鎮,卻是商業繁盛,在全國頗有名氣。清初曾有人這樣寫道:“列巷九十九條,每行占一巷;舟車輻湊,繁盛甲宇內,即今之京師、姑蘇皆不及也。”因為沙市在明末是這般富裕和繁華,物資供應不愁,所以楊嗣昌將他的督師行轅設在沙市的徐園,也就是徐家花園。他當時隻知道襄陽失守,襄王被殺,而對於洛陽失陷的消息還是得自傳聞,半信半疑。關於襄陽失陷的報告是在出了三峽的船上得到的。猛如虎在黃陵城的慘敗,已經使楊嗣昌在精神上大受挫折;接到襄陽失守的報告,他對“剿賊”軍事和自己的前途便完全陷入絕望。在接到襄陽的消息之前,左右的親信們就常常看見他兀坐艙中,或在靜夜獨立船頭,有時垂頭望著江流歎氣。在入川的時候,他常常在處理軍務之暇,同幕僚和清客們站在船頭,指點江山,評論形勝,欣賞風景,談笑風生;有時他還飲酒賦詩,叫幕僚和清客們依韻奉和。而如今,他幾乎完全變了。同樣的江山,同樣的三峽奇景,卻好像跟他毫無關係。出了三峽,得到襄陽消息,他幾乎不能自持。到沙市時候,他的臉色十分憔悴,左右親信們都以為他已經病了。

今日是他的五十四歲生日。行轅將吏照例替他準備了宴席祝壽,但隻算是應個景兒,和去年在襄陽時候的盛況不能相比,更沒有找戲班子唱戲和官妓歌舞等事。他已經有兩天沒有吃飯,勉強受將吏們拜賀,在宴席上坐了一陣。宴席在陰鬱的氣氛中草草結束。他明白將吏們的心情,在他臨退出拜壽的節堂時候,強打精神,用沉重的聲音說:

“自本督師受任以來,各位辛苦備嚐,原欲立功戎行,效命朝廷。不意剿賊軍事一再受挫,竟致襄陽失陷,襄王遇害。如此僨事,實非始料所及。兩載慘淡經營,一旦付之東流!然皇上待我恩厚,我們當謀再舉,以期後效。諸君切不可灰心絕望,坐失亡羊補牢之機。本督師願與諸君共勉!”他退回處理公務和睡覺的花廳中,屏退左右,獨坐案邊休息,對自己剛才所講的話並不相信,隻是心上還存在著一線非常渺茫的希望。因為他吩咐不許有人來打擾他,所以小小的庭院十分寂靜,隻有一隻小鳥偶爾落到樹枝上啁啾幾聲。他想仔細考慮下一步怎麼辦,但是思緒紛亂。一會兒,他想著皇上很可能馬上就對他嚴加治罪,說不定來逮捕他的緹騎已經出京。一會兒,他幻想著皇上必將來旨切責,給他嚴厲處分,但仍使他戴罪圖功,挽救局勢。一會兒,他想著左良玉和賀人龍等大將的驕橫跋扈,不聽調遣,而四川官紳如何百般抵製和破壞他的用兵方略,對他造謠攻擊。一會兒他猜想目前朝廷上一定是議論嘩然,紛紛地劾奏他糜費百萬金錢,剿賊潰敗,失陷藩王。他深知道幾十年來朝野士大夫門戶鬥爭的激烈情況,他的父親就是在門戶鬥爭中坐了多年牢,至今死後仍在挨罵,而他自己也天天生活在門戶鬥爭的風浪之中。“那些人們,”他心裏說,“抓住這個機會,絕不會放我過山!”他想到皇上對他的“聖眷”,覺得實在沒有把握,不覺歎口氣,衝口說出:

“自來聖眷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何況今上的秉性脾氣!”他的聲音很小,沒有被在窗外侍候的仆人聽見。幾天來缺乏睡眠和兩天來少進飲食,坐久了越發感到頭腦眩暈,精神十分萎憊,便走進裏間,和衣躺下,不覺矇矓入睡。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他已經被逮捕入京,下在刑部獄中,幾乎是大半朝臣都上疏攻他,要將他定成死罪,皇上也非常震怒;那些平日同他關係較好的同僚們在這樣情況下都不敢做聲,有些人甚至倒了過去,也上疏訐奏,有影沒影地栽了他許多罪款。他又夢見熊文燦和薛國觀一起到獄中看他,熊低頭歎氣,沒有說話,而薛卻對他悄聲囑咐一句:“文弱,上心已變,天威莫測啊!”他一驚醒來,出了一身冷汗,定神以後,才明白自己是夢了兩個死人,一個被皇上斬首,一個賜死。他將這一個凶夢想了一下,心中歎息說:

“唉,我明白了!”前天來沙市時,船過荊州,他曾想上岸去朝見惠王,一則請惠王放心,荊州決可無虞二則想探一探惠王對襄陽失陷一事的口氣。當時因忽然身上發冷發熱,未曾登岸。今天上午,他差家人楊忠拿著他的拜帖騎馬去荊州見惠王府掌事承奉劉吉芳,說他明日在沙市行過賀朔禮之後就去朝見惠王。現在他仍打算親自去探一探惠王口氣,以便推測皇上的態度。他在枕上叫了一聲:“來人!”一個仆人趕快小心地走了進來,在床前垂手恭立。楊嗣昌問楊忠是否從荊州回來。仆人對他說已經回來了,因他正在睡覺,未敢驚駕,現在廂房等候。他立刻叫仆人將楊忠叫到床前,問道:

“你見到劉承奉沒有?”楊忠恭敬地回答:“已經見到了劉承奉,將老爺要朝見惠王殿下的意思對他說了。”楊嗣昌下了床,又問:“將朝見的時間約定了麼?”楊忠說:“劉承奉當即去啟奏惠王殿下,去了許久,可是,請老爺不要生氣,惠王說……請老爺不要生氣,不去朝見就算啦吧。”嗣昌的心中一寒,生氣地說:“莫囉嗦!惠王有何口諭?”楊忠說:“劉承奉傳下惠王殿下口諭:‘楊先生願見寡人,還是請先見襄王吧。’”聽了這話,楊嗣昌渾身一震,眼前發黑,頹然坐到床上。但是他久作皇上的親信大臣,養成了一種本領,在刹那間又恢複了表麵上的鎮靜,不曾在仆人們麵前過露驚慌,失去常態。他徐徐地輕聲說:

“拿洗臉水來!”外邊的仆人已經替他預備好洗臉水,聞聲掀簾而入,侍候他將臉洗好。他感到渾身發冷,又在圓領官便服裏邊加一件紫羅灰鼠長袍,然後強掙精神,踱出裏間,又步出花廳,在簷下站定。仆人們見了他都垂手肅立,鴉雀無聲,仍像往日一樣,但是他從他們的臉孔上看出了沉重的憂愁神色。行轅中軍總兵官和幾位親信幕僚趕來小院,有的是等候有什麼吩咐,有的想向他有所稟報。他輕輕一揮手,使他們都退了出去。一隻小鳥在樹上啁啾。一片浮雲在天空飄向遠方,隨即消失。他忽然回想到一年半前他臨出京時皇帝賜宴和百官在廣寧門外餞行的情形,又想到他初到襄陽時的抱負和威風情況,不禁在心中歎道:“人生如夢!”於是他低著頭退入花廳,打算批閱一部分緊急文書。

他在案前坐下以後,一個仆人趕快送來一杯燙熱的藥酒。這是用皇帝賜他的玉露春酒泡上等高麗參,他近來每天清早和午睡起來都喝一杯。他喝過之後,略微感到精神好了一些,便翻開案上的標注著“急密”二字的卷宗,開始批閱文書,而仆人為他端來一碗燕窩湯。他首先看見的是平賊將軍左良玉的一封文書,不覺心中一煩。他不想打開,放在一邊,另外拿起別的。批閱了幾封軍情文書之後,他頭昏,略作休息,喝了半碗燕窩湯,向左良玉的文書上看了一眼,仍不想看,繼續批閱別的文書。又過片刻,他又停下來,略作休息,將燕窩湯吃完。他想,是他出川前檄令左良玉赴襄陽一帶去“追剿”獻忠,目前“追剿”軍事情況如何,他需要知道。這麼想了想,他便拆開左良玉的緊急機密文書。左良玉除向他簡單地報告“追剿”情況之外,卻著重用挖苦的語氣指出他一年多來指揮失當,鑄成大錯。他勉強看完,出了一身大汗,哇的一聲將剛才吃的燕窩湯吐了出來。他明白,左良玉必是斷定他難免皇帝治罪,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地挖苦他,指責他,將軍事失利的責任都推到他的身上。他歎口氣,恨恨地罵道:“可惡!”無力地倒在圈椅的靠背上。

立刻跑進來兩個仆人,一個清掃地上髒東西,一個端來溫開水請他漱口,又問他是否請醫生進來。他搖搖頭,問道:

“剛才是誰在院中說話?”仆人回答:“剛才萬老爺正要進來,因老爺恰好嘔吐,他停在外邊等候。”楊嗣昌無力地說:“快請進來!”萬元吉進來了。他是楊嗣昌最得力的幕僚,也是最能了解他的苦衷的人。楊嗣昌急需在這艱難時刻,聽一聽他的意見。楊嗣昌點首讓坐,故意露出來一絲平靜的微笑。萬元吉也是臉色蒼白,坐下以後,望望督師的神色,欠身問:

“大人身體不適,可否命醫生進來瞧瞧?”嗣昌微笑搖頭,說:“偶感風寒,並無他病,晚上吃幾粒丸藥就好了。”他想同萬元吉談一談襄陽問題,但看見元吉的手裏拿有一封文書,便問:“你拿的是什麼文書?”萬元吉神色緊張地回答說:“是河南巡撫李仙風的緊急文書,稟報洛陽失守和福王遇害經過。剛才因大人尚未起床,卑職先看了。”楊嗣昌手指戰抖,一邊接過文書一邊問:“洛陽果然……?”萬元吉說:“是。李仙風的文書稟報甚詳。”楊嗣昌渾身打顫,將文書匆匆看完,再也支持不住,顧不得督師輔臣的尊嚴體統,放聲大哭。萬元吉趕快勸解。仆人們跑出去告訴大公子楊山鬆和楊嗣昌的幾個親信幕僚。大家都趕快跑來,用好言勸解。過了一陣,楊嗣昌叫仆人扶他到裏間床上休息。萬元吉和幕僚們都退了出去,隻有楊山鬆留在外間侍候。

晚飯時,楊嗣昌沒有起床,不吃東西,但也不肯叫行轅中的醫生診病。經過楊山鬆的一再懇勸,他才服下幾粒醫治傷風感冒的丸藥。晚飯過後,他將評事萬元吉叫到床前,對他說:

“我受皇上恩重,不意剿局敗壞如此,使我無麵目再見皇上!”萬元吉安慰說:“請使相寬心養病。軍事上重作一番部署,尚可轉敗為勝。”嗣昌從床上坐起來,擁著厚被,身披重裘,渾身戰抖不止,喘著氣說:“我今日患病沉重,頗難再起,行轅諸事,全仗吉仁兄悉心料理,以俟上命。”萬元吉趕快說:“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不過是旅途勞累,偶感風寒,並非難治重病。行轅現在有兩位高明醫生,且幕僚與門客中也頗有精通醫道的人,今晚請幾位進來會診,不過一兩劑藥就好了。”楊山鬆也勸他說:“大人縱不自惜,也需要為國珍重,及時服藥。”嗣昌搖搖頭,不讓他再談治病的話,歎口氣說:“闖賊自何處奔人河南,目前尚不清楚。他以屢經敗亡之餘燼,竟能死灰複燃,突然壯大聲勢,躁瞞中原,此人必有過人的地方,萬萬不可輕視。今後國家腹心之患,恐不是獻賊,而是闖賊。請吉仁兄即代我向平賊將軍發一緊急檄文,要他率領劉國能等降將,以全力對付闖賊。”萬元吉答應照辦,又向他請示幾個問題。他不肯回答,倒在床上,揮手叫元吉、山鬆和仆人們都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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