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禦極十有四年,國家多事,又遇連年饑荒,人皆相食,深可憫惻。近日,唉,竟然禍亂愈烈,流賊李自成攻陷洛陽,福王被害。”他的眼圈兒紅了,傷心地搖搖頭,接著說:

“孟子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連親叔也不能保全,皆朕不德所致,真當愧死!”忽然他的鼻子一酸,抽咽起來,淚如奔泉。

駙馬冉興讓和首輔範複粹趕快跪下,勸他不要悲傷,說這是氣數所致。崇禎止了哭,揩揩眼睛和臉上淚痕,接著硬咽說:

“這……說不得都是氣數。就是氣數,亦須人事補救。這幾年,何曾補救得幾分啊!”另外幾位大臣聽皇上的口氣中含有責備之意,趕快跪下,俯伏在地,不敢做聲。崇禎今日無意將責任推到他們身上,揮手使他們起來。他從幾上揀起兵科給事中張縉彥的疏和河南巡按禦史高名衡的疏,翻了一翻,叫張縉彥到他的麵前跪下,問道:

“爾前疏提到河南的事,現在當麵奏來。”張縉彥叩頭說:“洛陽失陷,福世子下落傳說不一。臣思當此時候,親藩所在,關係甚重。臣見撫、按塘報,俱未言之詳細確鑿。臣是河南人,聞福世子現在孟縣。”“你怎麼知道的?”“孟縣人郭必敬自臣家鄉來,臣詳細問他,是以知道。他在孟縣親見世子身穿孝服,故知福王殿下遇害是真。”崇禎長歎一聲,落下熱淚。

張縉彥又說:“福王為神宗皇帝所鍾愛,享國四十餘年。今遇國變,王身死社稷。凡葬祭慰問,俱宜從厚。”崇禎點頭:“這說得是。”範複粹跪奏:“福王有兩個內臣,忠義可嘉。”崇禎說:“還有地方道、府、縣官及鄉宦、士民,凡是城破盡節的,皆當查明,一體褒嘉。”範複粹暗覺慚愧,叩頭而退,心中責備自己:“唉,我怎麼隻想到兩個內臣!”次輔陳演在一旁躬身說:“福王身殉社稷,當立特廟。”崇禎沒有做聲。

科臣李焻出班跪奏:“凡是用兵,隻有打勝仗才有軍威。督師楊嗣昌出兵至今,一年有餘,惟起初報了瑪瑙山一次小捷,近來寂寂無聞,威勢漸挫。須另選一位大將幫他,方好成功。”崇禎聽出這話中實有歸罪楊嗣昌以奪其兵權的意思,說道:“督師去河南數千裏,如何照管得到?雖鞭之長,不及馬腹。你們說話,亦要設身處地,若隻憑愛憎之見,便不是了。

”李焻說:“正因其照管不來,故請再遣大將。”崇禎不想對李焻發怒,敷衍一句:“也遣了朱大典,這便是大將。”李焻起身後,崇禎向群臣掃了一眼,問道:“李自成是從何處來到了河南?”又一位兵科給事中章正宸見機會已到,躬身奏道:“聽說賊是從四川來的。”兵部尚書陳新甲立在一旁,趕快糾正說:“賊從陝西來,非從四川來,非從四川來。”崇禎不再理會,想著張獻忠在開縣境內戰敗官軍的事已有塘報,此時可能已到川東一帶,便望著陳新甲問道:

“張獻忠現在何地?”陳新甲跪下說:“自從官軍猛如虎一軍在開縣黃陵城受挫之後,尚無新的塘報。”崇禎怒形於色,又問道:“獻賊在達州、開縣之間,萬一逃出,豈不夔、巫震動?夔州可有重兵防守?”“萬元吉可能現在夔州。”“可能!楊嗣昌遠在重慶,萬元吉奉督師命追剿獻賊。開縣敗後,他到底到了何地?如何部署追堵?如何扼獻賊東逃入楚之路?你都知道麼?”陳新甲戰栗說:“萬元吉尚無續報到部,臣實不知。”崇禎嚴厲地望著陳新甲說:“卿部職司調遣,賞罰要嚴,須為朕執法,不得模棱。此後如姑息誤事,皆卿部之罪!”陳新甲叩頭說:“臣身為本兵,奉職無狀,致使洛陽失陷,親藩遇害,四川剿局,亦有小挫,實在罪該萬死。今後自當恪遵聖諭,執法要嚴,賞罰要明,使行間將帥不敢視國法如兒戲。川楚剿局,尚未大壞;亡羊補牢,未為遲也。伏乞陛下寬心等待,不要過勞宸憂。”崇禎命他起去,又翻了翻幾上放的幾封奏疏,很不滿意地搖搖頭,說:“闖賊從洛陽往汝州南去(他不明白攻汝州的是李自成派出的一支故意迷惑官軍的偏師),李仙風卻領兵往黃河北來,明是規避,害怕與賊作戰。就拿高名衡說,先報福王尚在,後報遇害,兩報矛盾,也太忙亂了!”隨即向閣臣們問道:“福世子諭紮內言闖賊‘殺王戮官’,在河南府境內更有何王被害?”幾位閣臣都說沒有聽說。崇禎不放心,又問一次。他們仍說不知。張縉彥走出班來,跪下奏道:

“正月初三日賊破永寧,內有萬安王被殺。他是伊王一支的郡王。”見皇上不再追問,他接著說:“洛陽失陷,凡王府宮眷,內外官紳士民,焚劫甚慘。此時賊雖出城,生者無所養,死者無所葬,傷者無所調治。皇上已發河南賑濟銀三萬兩,合無先調用三五千兩,專濟洛陽,收拾餘燼,以救燃眉?”崇禎說:“河南到處饑荒,別處亦都是要緊。朕再措發,即著欽遣官帶去。”召見已畢,諸臣重新叩頭,魚貫退出,到東角門立了片刻,見皇上不再叫回,才放下心,走出宮去。

從這次召對以後,朝中就開始紛紛議論,攻擊陳新甲和楊嗣昌。有些人說,李自成是張獻忠手下的一股,既然張獻忠逃入四川,足見李自成是從四川到河南的。又有人說,李自成曾經被官軍圍在川東某地。突圍而出,奔入河南(關於這川東某地,展轉附會,經過了幾個月的添枝加葉,形成了一個被圍困於“魚複諸山”的完整故事。)人們說,陳新甲為著掩蓋楊嗣昌的罪責,所以說李自成是從陝西到河南的,不是來自四川。陳新甲聽到那些攻擊他的話,一笑置之。他是本兵,軍事情況知道的較多。他曾得到報告:去年秋天,陝西興安一帶的漢南各縣曾有李自成的小股人馬出沒打糧,後來又有一股人馬從武關附近奔入河南,從來沒有李自成到川東的事。崇禎的心中也清楚李自成不曾到過川東,所以以後朝臣們紛紛攻擊楊嗣昌時,沒有一個人敢對他提出李自成自川入豫的話。

在崇禎召見群臣的第二天,老駙馬冉興讓就奉欽命率領一群官員和太監王裕民前往豫北去了。

崇禎仍是寢食不安,焦急地等待著各地消息,最使他放心不下的是關於開封的守城勝敗、張獻忠和羅汝才的行蹤、楊嗣昌的下一步“剿賊”部署,還有遼東的危急局勢,山東等地的軍事和災荒……

愈是中原大局糜爛,崇禎愈擔心張獻忠由川入楚的消息。大約十天以前,他得到楊嗣昌自四川雲陽來的飛奏,知道張獻忠同羅汝才在開縣黃陵城打敗堵截的官軍,將從夔州境內出川。楊嗣昌在奏疏中說他自己正在從雲陽乘船東下,監軍萬元吉從旱路輕騎馳赴夔州,以謀遏阻“獻賊”出川之路。崇禎十分害怕湖廣局勢也會像河南一樣,不斷地在心中問道:

“張獻忠現在哪裏?獻賊可曾出川?”如今,張獻忠和羅汝才已經勝利出川,來到興山縣境,香溪旁邊休息。

興山,這是張獻忠和羅汝才熟悉的地方。如今春天來了,香溪兩岸,景色分外美麗。雖然每日趕路很緊,將士們十分辛苦,騾馬都跑瘦了,但是士氣卻十分高漲,精神煥發。不過半年以前,羅汝才和張獻忠受到楊嗣昌的大軍壓迫,不得已從這裏相繼進入川東。當時,各家農民軍眾心不齊,各有各的打算。獻忠隻同汝才的關係較好,而同其他各家根本沒法合作,所以一方麵他處在明軍的四麵壓迫之下,一方麵又在起義的各家中感到孤立。楊嗣昌把他視為死敵,正在用全力對付他,並且在川東擺好口袋,逼迫他非去不可,單等他進去後就束緊袋口,將他消滅。自從他在巫山、大昌之間同曹操會師,到如今僅僅半年時間,局麵大變,楊嗣昌的全部軍事方略被摧毀了,督師輔臣的聲威完蛋了,幾百萬兩銀子的軍事開銷付之東流,十幾萬人馬征調作戰,落了個雞飛蛋打,而他卻勝利出川,重入湖廣,從此如龍躍大海,再也不怕被官軍四麵包圍。

人馬停在昭君村和附近的村莊打尖,並不攻興山縣城,為的是不要耽誤時間,也不要損傷一個將士。當將士們都在休息時候,張獻忠拍一拍徐以顯的肩膀,兩人離開老營,也不要親兵跟隨,站在離老營不遠的香溪岸上說話。水清見底,在他們的腳下奔流,衝著溪中大石,濺出銀色浪花,又翻過大石傾瀉而下,發出小瀑布那樣澎湃之聲。溪前溪後,高山重疊,林木茂盛,處處蒼翠。不斷有鳥聲從竹樹中間傳來,隻覺宛轉悅耳,卻看不見在何樹枝上。他們的對麵是一處小小的臨水懸崖,布滿層層苔蘚,老的深暗,新的鮮綠,苔蘚剝落處又露出赭色石麵。懸崖上邊被年久的藤蘿盤繞,好似一堆亂發,而在藤蘿叢中伸出一根什麼灌木斜枝,上邊有若幹片尚未轉成綠色的嫩紅葉芽,生意盎然。另外,在懸崖左邊有一叢金黃耀眼的迎春花倒垂下來,倒映在流動的清水裏邊。幾條細長的魚兒在花影動蕩的蒼崖根遊來遊去。徐以顯猜到獻忠要同他商量何事,但不由自己點破,先望望麵前風景,笑著說:

“這搭兒山青水秀,難怪出了王昭君這樣的美人兒!”獻忠罵道:“又是一個老臊胡!你莫學曹操,不打仗的時候,什麼大事不想,隻想著俊俏的娘兒們!”他隨即哈哈一笑,風吹長須,照入流水。“夥計,咱們到底打敗了楊嗣昌這龜兒子,回到湖廣。你說,下一步怎麼辦?”徐以顯猜到獻忠的打算,但不說出,側著頭問:“你說呢?”獻忠在軍師的臉上打量一眼,正要說話,看見兩名弟兄走來,站在近處的溪邊飲馬。一匹白馬,一匹紅馬,前蹄踏進溪中,俯首飲著清水。因很快就要繼續趕路,馬未卸鞍,隻是鬆了肚帶,銅馬鐙搭在鞍上。獻忠揮揮手,使他們將戰馬牽向別處去飲,然後對軍師低聲說:

“咱們既然要整楊嗣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狠整一下。去戳他王八蛋的老窩子行不行?”徐以顯迅速回答:“對,一定要打破襄陽!”獻忠點頭,問:“你也想到去破襄陽?”以顯想了一下說:“襄陽防守很嚴,隻可智取,不可力攻。趁眼下襄陽人還不知道咱們已經出川,也許可以成功,不妨試試。”獻忠興奮地說:“對,對。趁著咱們出川的消息襄陽不知道,襄陽也還不知道楊嗣昌在黃陵城打了敗仗的消息,咱們突然破了襄陽城,不愁他楊嗣昌不捏著鼻子哭!”徐以顯冷笑說:“要是楊嗣昌失掉襄陽,倒不是光哭一通可以拉倒,崇禎會叫他的腦袋搬家哩。”獻忠將大腿一拍,說:“老徐,你算是看準啦!對,咱倆就決定走這步棋,將楊嗣昌逼進鄷都城!夥計,怎麼咱倆都想到一個點子上?”“我是你的軍師,不是飯桶。”他們互相望著,快活地哈哈大笑。獻忠隨即問道:

“老徐,咱們今天到興山城外,聽到老百姓謠傳河南方麵的一些消息,說自成在去年十一月間到了河南,到處號召饑民,如今已經有二十多萬人馬,又傳說他在一個月前破了永寧,殺了萬安王,近來又破了洛陽。你覺得這些消息可靠麼?”徐以顯歎口氣,心有遺憾地回答說:“你同自成都不是平凡人物,隻要得到機會,都能成大氣候。謠言說自成在河南如何如何,我看是八九不離十。隻是,謠傳他如今有二十多萬人馬,我想不會。頂多十萬上下。他先到南陽府地麵,如今又到了洛陽西南,都在豫西,年荒劫大,餓死人的年景。你想想,專靠打破山寨,懲治富家大戶,又要賑濟饑民,又要養兵,如何能養活二十多萬人馬?”獻忠點點頭,說:“對啦,恐怕是連影子有二十多萬人馬!”以顯接著說:“近幾年,自成一直很倒黴,受的挫折不少,差一點兒完事啦。如今忽然交了庚字運,到了河南,如魚得水,一下子有了十來萬人馬,看起來他要做一篇大文章啦。”獻忠罵道:“這大半年,咱們將楊嗣昌引入四川,把幾省的官軍拖住不放,有的給咱們打敗了,有的給拖垮了,餘下的給拖得精疲力盡。自成這小子躲在鄖陽深山裏,等待時機,突然跳出來揀個便宜。這能夠算他有本領麼?”“大帥當斷不斷,放虎歸山。倘若采納以顯的主張,何至有今日後悔!”“老子那時不忍心下毒手,以義氣為重嘛。”“我的‘六字真言’中沒有‘義氣’二字。”“他已經羽毛豐滿,咱們怎麼辦?”“我們如破襄陽,也可以與他勢均力敵。以後大勢,今日尚難預料,我們擴充人馬要緊。”張獻忠同徐以顯回到老營,將破襄陽的打算悄悄同曹操和吉珪商量。曹操自然讚成。獻忠談到李自成破了洛陽的傳聞,忍不住破口大罵,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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