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被截住去路,不能再逃,同時也聽清了那大聲叫喊的話,感到又疑惑又驚異,互相觀望。隨即大家看見這個騎馬的已經來到十丈以內,果然麵帶笑容,不像是懷著惡意,一點兒不顯得凶暴,而且從這位騎兵的懷中果真傳出來嬰兒的哭聲。大家仍在驚疑不定,忽然看見這個來到近處的還沒有長一點兒胡須的少年騎兵跳下戰馬,解開紫紅絲絛,從懷中取出嬰兒,問道:

“這是你們誰家的小娃兒?”一個年輕婦女滿臉熱淚,雙臂向前一動,想說什麼,但旁邊一個老年婦女用肘彎猛地碰她一下,同時對她使個眼色。她奔流著熱淚卻不敢吭聲,也不敢撲向前去,心中閃出一個疑問:莫不是拿小娃兒作個■(外□內繇)子?慧英又往前走幾步,同時將嬰兒用雙手舉著,大聲問:

“鄉親們,不要怕。這是你們誰家的小娃兒?誰家的?快來接住!鄉親們,我們還要趕路哩!”隨慧英來的兩個女兵都下了馬,幫腔詢問。同時那嬰兒又哇哇啼哭起來,發音不準地叫著“媽!媽!”那個剛才已經熱淚奔流的年輕婦女突然從人們的背後出來,大哭著向慧英的麵前撲去,同時用撕裂人心的聲音叫著:“我的乖呀!我的心肝呀!”由於身邊的老婦人一直緊緊地抓住她的衣後襟,當她向前撲時,那破舊的衣襟哧啦一聲扯掉了一大塊。那老婦人右手還捏著那塊衣襟布片,左手牽著一個三四歲的瘠瘦男孩,緊跟著也撲向前去,哭著說:“我的可憐的小妞兒,要不是這位軍爺救你,我再也看不見你啦!”媳婦接住嬰兒,緊緊摟在懷裏,拍著,吻著,母親的熱淚洗著嬰兒凍紅的小臉頰,同時母親的口吻著嬰兒臉上的淚。婆媳二人跪在慧英腳下,不住磕頭,哭著感激救命之恩。百姓們有的流淚,有的哭泣,有的歎息。女兵們用力想攙起來那婆媳倆,但哪裏能攙得起來。她們對著這情景,也禁不住熱淚奔流。慧英看見腳下跪著的年輕媳婦年紀隻在二十五歲以內,雖然麵黃肌瘦,卻是細眉大眼,五官端正俊秀,故意用鍋煙子和路上的灰土將臉孔抹得很髒。她明白了:這年輕媳婦既要抱著男孩,又要攙扶婆母,所以才丟棄女孩。慧英問道:

“你家的男人呢?”別人替婆媳回答:“爺爺去年死啦。娃兒的爹前天給衙役們抓到城裏去坐班房了。”慧英又問:“為什麼抓去坐班房?”一個女人說:“還不是為著欠了兩年錢糧!”又來到一個女兵,飛身下馬,從懷中掏出一隻嬰兒破棉鞋,遞到嬰兒的母親手中。慧英不敢耽誤,望著大家說:

“鄉親們,快回村去,不用驚慌。我們是李闖王的人馬,到處剿兵安民,打富濟貧,平買平賣,秋毫不犯。你們趕快放心回街裏去吧!”她轉身向夥伴們小聲商量一下,各人掏出來一些散碎銀子,由她將一部分交給這婆媳倆,一部分交給一個白胡子莊稼老漢,囑咐他散給最窮苦的人們,隨即和姐妹們騰身上馬,飛奔而去。百姓們來不及說出來千恩萬謝的話,幾個女騎兵的影子已經遠了。

百姓們紛紛議論著這是李闖王的人馬,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好的人馬。有一個年長的婦女對這幾個騎兵感到奇怪,讚歎說:

“瞧人家李闖王的這些騎兵,不嚇唬百姓,不像官軍那樣凶神惡煞似的。倒一個個長得像大姑娘模樣,說話的聲音也和軟得像姑娘一樣。瞧那抱嬰孩來的騎兵,騎在大馬上,帶著弓箭寶劍,多麼英俊,可是眉目清秀,小口細牙,比咱們看見的許多大姑娘還耐看!莫非這幾個騎兵都是女的麼?”“瞎說,大嬸兒!”一個婦女說:“姑娘哪有做流寇的?你是看呆了,想入非非!”另一個中年婦女說:“有些做大頭目的,喜歡挑選長得俊的半樁小夥子留在身邊做親兵,也是常有的。”她忽然將手一指:“瞧,那停在路上的人馬動身啦!”許多聲音:“啊,動身啦!”高夫人望見慧英等轉回,便下令啟程。又走了一陣,離密縣城隻有二三裏了,人馬將繞過城繼續東進。正在催馬趕路,經過一個三岔路口,忽然聽見從路旁傳過來一個女人的微弱哭聲,她立刻朝著那哭聲轉過頭去。離大路二三十丈遠有一個三四戶人家的小村莊,房屋多已燒毀,隻剩下兩間破爛草房,不像是還有人住,而哭聲卻是從裏邊傳出。高夫人駐馬細聽,同時看到路旁石碑上粘貼著縣官催征欠賦的皇皇告示,荒村邊有幾處淺草中分明是無誰掩埋的白骨。紅娘子見高夫人的臉色愁慘,動了憐憫心,小聲問道:

“叫人去草房裏看看麼?”高夫人沒有回答,對身邊的一個女兵說:“慧珠,你下去看看。”慧珠勒轉馬頭,將鐙子一磕,穿過好像很久沒有人走的小路,繞過一口周圍生著荒草的水井,將戰馬拴在一棵小樹上,拔劍走進屋去。那哭聲停止了。一陣寂靜,隨後聽見慧珠驚駭地問:“你吃的是什麼?是什麼?”又是寂靜。從屋中傳出來鍋蓋子的響聲,隨後又傳出來慧珠的大聲驚叫:

“我的天呀!”紅娘子一驚,立刻縱馬趕去,同時扯出寶劍。除她的女親兵跟隨之外,慧梅又吩咐慧劍帶領幾名健婦前去,以防不測。當紅娘子來到草屋前邊時,隻見慧珠右手仗劍,左手拖著一個女人從屋中跳出,將女人往地上一揉,揮劍欲砍,但忽然將寶劍輕輕落下,插入鞘中,大哭起來。紅娘子莫名其妙,打量那個女人,約摸三十多歲,臉孔青黃浮腫,眼珠暗紅,頭發蓬鬆,衣服破爛得僅能遮住羞恥,跪在地上如癡如呆,不說話,也不哭。紅娘子問慧珠是什麼事兒。慧珠指著那個女人哭著說:“她,她……”激動得說不下去。紅娘子又問那個女人,連問幾聲,才聽見那女人如同做夢一般地拿紅眼睛向紅娘子看看,喃喃地回答:“他是我從路邊撿回來的,已經死啦,死啦。不知誰家逃荒在路上扔下的,他死了以後我才……”紅娘子仍然有點糊塗,下馬往草屋中看。這時已經有幾個女兵進了草屋,傳出驚叫聲音。紅娘子進去以後,看見地上有小孩骨頭,鍋中還有一隻腿,那腿和小腿都瘦得可憐,她不忍多看,迅速退出。望著那女人沉重地歎一口氣,將寶劍插入鞘中。女兵們有的從草屋出來,有的進小草屋去,有的繼續離開大路往村中奔來,而隨後高夫人也帶著男女親兵們來了。

高夫人下了馬,聽紅娘子和慧珠說了情況,登時滾出眼淚。她不忍進屋去看,隻站在那女人麵前問話。那女人起初不肯多說,隻等著被殺死,但也不怕,分明生和死對於她都差不多。後來她看清楚立在她周圍人們多是女的,不像是要殺她的樣子,倒是有的看著她流淚,有的歎氣,有的鼻子發酸,擤著鼻涕。她開始嗚咽起來,簡單地回答了高夫人和紅娘子的問話。問著,問著,高夫人也禁不住有些哽咽,不忍再問。她用袖頭揩揩眼淚,回頭說:

“慧珠,快去從牲口馱子裏取二升小米來給這位大嫂,救她多活些日子。”她又看一眼紅娘子,說:“我們不宜耽擱太久,快上馬走吧。”慧梅為防備萬一,一直率領一百多名健婦立馬路口。她看見高夫人等已經上馬回來,慧珠走在最前,但仍不明自發生了什麼事兒。慧珠走過那貼著知縣催征欠賦告示的大樹時,拔劍猛砍告示,砍進樹身很深。慧梅問道:

“慧珠,到底是什麼事兒?”“梅姐,真慘!”慧珠來到路口,接著哽咽說:“那個女人!她男人冬天餓急了,偷了人家一隻羊,給鄉勇抓去,吊樹上活活打死,扔到山坡上,又給別的饑民將屍首分吃了。這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和一個婆婆,怎麼活下去呀?兩個月來,婆婆和孩子們都餓死啦,隻剩下她,她,……”後邊來的一個女兵見慧珠哽咽得說不下去,接著說:“前幾天她在路邊撿到一個孩子,抱回家來。她已經沒有了兒女,想養活他,用野草根煮著吃,到底養不活。孩子一斷氣,她就將孩子煮熟吃了!這孩子臨死之前,躺在她的懷裏,知道要死,看見她盯著眼睛望他,害怕地說:‘別吃我!別吃我!’可是……”這個女兵也說不下去了,忍不住哭泣起來。慧梅和全體立馬路上的女兵都明白了,登時出現了一片抽咽之聲。那些幾乎遭遇過類似命運的女兵,想起來餓死的骨肉親人,哭得更痛。

一刻鍾以後,這一支騎兵懷著滿腔悲憤,噙著汪汪熱淚,繼續趕路,追趕前邊的數百騎兵。三峰山最後一個山麓也遠遠地撇在背後,回頭望去,青峰人雲,淒涼寂寞。密縣的南門緊閉,靜悄悄的。健婦營正在繞城而過,突然前邊一裏外喊殺震天,顯然是劉希堯率領的前隊中了埋伏,發生混戰。紅娘子正在催軍前進,不料從前方又突然出現一支伏兵,約摸有三四百人,攔住去路,而同時南門忽然打開,湧出來三四百人,從背後殺來。這兩支全是鄉兵,有的沒穿號衣,有的號衣前心有個“勇”字。紅娘子對高夫人說:

“如今我們腹背受敵,又同前隊隔斷,請夫人立馬在此督戰,我去前邊開路,殺散攔路的一群雜種回來接你。慧劍,隨我來!”紅娘子明白她的健婦營全沒上過戰場,武藝也是才學,所以她大聲說:“姐妹們!今日我們隻許勝,不許敗。打勝了保夫人平安無事,去同闖王會師;打敗了我們不是死便是受辱。姐妹們,跟我殺啊!”她將寶劍一揮,身先士卒,向前衝去,身邊緊隨著十幾個女親兵,後邊是一百五十名初經陣仗的健婦。健婦們一則由於剛才還懷著滿腔悲憤,二則看見紅娘子那樣地藐視敵人,一馬當先,三則知道一落敵手就要受辱而死,所以一個個勇氣百倍,隻想著痛殺敵人。轉眼之間,這一支小隊騎兵衝進了數百鄉勇中間。

高夫人在紅娘子剛離開時對她的男親兵頭目張材輕聲說:“健婦們沒有經過陣仗,你們也去吧,又是你們顯身手的時候啦。”張材立即將寶劍一揮,帶著二十名弟兄衝向前去,眨眼間越過了部分健婦,衝進了敵人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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