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侔截著說:“這情形確實可怕。盡管闖王不去計較,別人也會……”
忽然一個親兵跑進來,稟報說闖王駕到。李岩兄弟忽地站起,趕快向外迎去。
李岩兄弟將闖王和牛、宋迎進上房,也就是李岩和紅娘子居住的正廳。獻茶一畢,闖王對李岩說:
“今天聽說,李仙風和陳永福在上月中旬,知道洛陽吃緊,托故到豫北‘剿賊’,不敢來救洛陽。現在洛陽已破,他們不得已率領幾千人馬於兩天前到了溫縣,按兵不動。倘若他們再往西來,到了孟縣,我們就立刻起程。如若他們停在溫縣不動,我們也要動身,不失時機。按軍師的意見,初九日是出征的黃道吉日。我想,步兵在初八日下午就先起程,咱們同騎兵到初九日四更起程。倘若咱們奇襲成功,這一拳就會打得崇禎再也直不起腰來。”
李岩說:“此係闖王妙計,出敵意料之外。看來李仙風尚在夢中,所以才敢逗留河北。”
闖王笑著說:“多虧獻策叫我先攻破汝州,使敵人更加以為我們必是去許昌、汝南一帶,或由汝州而去葉縣、南陽。李仙風如今不僅如在夢中,也確實進退兩難。他既要做一個前來洛陽的樣子以敷衍朝廷,又不敢過河前來;他既擔心省城空虛,卻又不能分身回救。我看,他的腦袋咱們不用去砍,不久就會給崇禎砍掉。”
牛金星接著說:“還有王紹禹這個身負警備洛陽之責的總兵官,我們雖不殺他,隻向他追贓出錢,可是崇禎就不會饒他,按律非殺他不可。”
闖王的心情愉快,帶著牛、宋和李岩上馬往白馬寺去。那裏集結了兩萬多騎兵和步兵,準備好後天一早出發,奔襲開封。但是關於闖王的這一決定,如今還嚴守機密,隻有牛、宋、李岩和闖王左右的親信將領知道。李侔在闖王等往白馬寺去後,也懷著沉重的心情往望城崗去了。
到初八日上午,在洛陽招收的二十萬新兵,由袁宗第和李過率領,已經陸續開往伏牛山中訓練。高一功是在三天以前就趕回得勝寨了。
原來闖王決定將洛陽完全放棄,但是由於一方麵城中的饑民和曾替義軍做事的人們不讚成,害怕官軍來到會橫遭屠戮,另一方麵部分義軍將士也不讚成平白無故地放棄洛陽,所以闖王就委派邵時昌為總理洛陽留守事務官,簡稱總理,留給他五百新兵和一些糧餉,允許他自己在洛陽招兵守城,也可以自己委派洛陽知縣和其他文武官員。這個辦法是昨天商議好的,但夜間得到李仙風和陳永福率領四千官軍到了孟縣的消息,邵時昌害怕起來,懇求闖王給他留兩千精兵下來,並把李雙喜留在洛陽。宋獻策剛才就是去知府衙門(現在是邵時昌的總理衙門)解決這個問題。他自己心中也不完全讚成李自成這一決定,但是他明白闖王既然沒有據守河洛或宛、洛的思想,洛陽勢在必拋。所以在這個問題上他隻順著闖王的意思說話,並不替邵時昌方麵著想。他回到行轅後,闖王忙問:
“你同邵時昌談的結果如何?”
獻策笑一笑,說:“妥了。他同意不再要兵要將,替闖王守住洛陽。”
自成問:“他怎麼會如此容易就同意了?”
獻策說:“我對他說,李仙風和陳永福一聽說闖王大軍撤離洛陽,必然要星夜奔救開封,決不會從孟津渡河來洛陽。即令萬一他來到洛陽城下,隻要城中能堅守一二日,他也得趕快離開,斷不會不救開封,滯留在洛陽城下。我這麼一說,他就安心了。”
闖王點頭,會心地笑了一下。
因為高夫人午飯後要回得勝寨,闖王抽空來到內宅。高夫人不等他坐下,笑著問:
“我剛才聽說,滿城謠傳,上月殺了福王之後,你下令將福王的肉同花園中梅花鹿的肉混在一起蒸了蒸,同將士們一起吃酒,名叫福祿酒筵。你聽說了麼?”
闖王也笑起來,坐下去說:“前幾天就有這種謠言,如今哄傳得更是有鼻子有眼睛了。”
高夫人說:“殺福王的時候不是人山人海地觀看麼?”
闖王說:“俗話說,十裏沒真信。那些住在鄉下的,住在附近州、縣的,聽到這樣謠言覺得大快人心,所以越傳越凶。另外也有些人既恨福王,也恨我們,他們也樂於傳播這個謠言,好像我李自成是一個青臉紅發一身毛的吃人魔王,隻有吃人肉、喝人血才快活。謠言還說,咱們殺了福王以後,秤一秤有三百六十斤。我看福王不過兩百斤重。咱們的將士誰也沒有秤過。三百六十斤重的大胖子我還沒有見過哩。你見過麼?”
高夫人又笑著說:“我身邊這幾個俊姑娘,要是真跟著你們男人家吃福祿酒宴,可不盡變成青麵獠牙的母夜叉了?”
中午,李自成同宋獻策和行轅將領們一起吃飯。他剛坐下,李岩進來,向他簡單地稟報了白馬寺大軍諸事齊備隻等出發的情況。闖王聽畢,笑著說:
“你快回公館去吃午飯吧,同紅娘子話個別,讓她安心回得勝寨等你。”
紅娘子看見李岩回到家來,立刻吩咐擺飯,並叫燙壺酒來。她為丈夫斟一杯熱酒,祝他此次隨闖王前去開封,馬到成功。她自己平日滴酒不入唇,此時也陪著飲了半杯。自從四十天前她來到闖王軍中,心情舒暢,又不奔波和打仗,臉孔比平日更加豐滿,肌膚也顯得特別細嫩紅潤,現在半杯酒下肚,更添一陣紅潮上頰。但李岩已經看出,在她含笑的大眼中含著一絲難過,在光彩中藏有淚痕。
吃畢午飯,李岩向妻子小聲問:
“為什麼傷心?”
紅娘子不覺眼圈兒一紅,含笑問:“誰告你說的?”
“都在臉上掛著呢。”
兩顆晶瑩的淚珠在紅娘子的睫毛上閃動一下,沿著臉頰咕嚕嚕滾落下來。她深深歎口氣,說:
“在我起義之後,有一次謠傳說我要攻開封,其實我哪有去攻開封的兵力?如今闖王率領三萬人馬去攻開封,我的弟兄們也去了,我自己反而不能去!”
李岩解勸說:“夫人很喜歡你,要留下你統帶健婦營,也在老營中幫她做事。闖王也說訓練新兵是當務之急,想叫你留在得勝寨協助練兵的事。這次去攻開封,是采用奇襲辦法,用不著多的戰將。大將中隻有劉明遠、穀子傑和總哨劉爺前去。既然許多重要將領都不用去,所以闖王同夫人都主張把你也留在伏牛山中。我雖知道豫東將士們都想要你去,可是你我已經成了夫妻,我就不好在闖王麵前替你說話。”
紅娘子深情地望了丈夫一眼,說:“開封防守較嚴,不似洛陽。周王這個人也決不像福王昏庸。倘若奇襲不成,必然要冒著炮火矢石去進攻堅城。即令奇襲進去,開封城內有百萬人口,原是有準備的,又有各大衙門在內,加上周王號召,難免不在城內拚死抵抗。你和二公子雖都文武雙全,但說到究底,是書生出身,沒有真刀真槍地打過仗。我不跟在你的身邊,叫我如何能夠放心?”說到這裏,她故意用勉強一笑衝淡了自己的憂慮心情。
李岩笑著說:“你隻管放心。我同老二雖是書生出身,可是你也不要隔門縫看扁了人。”
紅娘子又低聲說:“我真不明白,邵時昌是府衙門的書吏出身,闖王將留守洛陽的重任交給他,不留下一員武將,隻給邵時昌五百新兵,一旦官軍到來,這洛陽如何能守住?闖王平日十分英明,為什麼對這件事沒有遠見,如此失策?我真不明白,闖王既是依靠你們幾個有學問的人在身邊出謀劃策,為什麼你就不敢向闖王一言相諫?”
李岩苦笑一下,悄聲說:“有些軍國大事,我不能對你講,你也最好不要多問。關於洛陽的事,闖王自有主張,我不好多說話。今日在白馬寺,我忍不住向牛啟東問了一句:‘洛陽不留精兵,不留戰將,要邵時昌留守何用?’他回答說:‘李仙風與陳永福昨日已到孟縣,洛陽不留兵將防守,正可以引誘他們前來洛陽,誤他們回救開封。’既然啟東說出這樣的話,我就不能說別的話了。”
紅娘子又說:“唉,要是闖王將守洛陽的擔子給我挑,我隻要從豫東帶來的三千人,準可以萬無一失。我以一千人駐紮洛陽城內,將城內的明朝文武官吏、鄉宦、土豪全部殺掉,有的人可以不殺,但要趕出城去。一麵肅清了城內隱患,一麵召集窮百姓協助守城。一千人攻占孟津,遮斷渡河要道,另外一千人駐紮城外,作為策應。十日之內,還可以招集饑民一兩萬人。別說李仙風和陳永福隻有四千人,不在話下,即令陝西官軍從西邊同時出來幾千人,洛陽也萬無一失。闖王的意思大概是不願為固守洛陽將自己的兵馬牽製過多,其實不會。倘若給我三千人守洛陽,有眾多饑民一心,官軍沒有三四萬人別想來攻。以三千義軍吸引住三四萬官軍不能往別處使用,豈不是十分合算?再說,倘若官軍群集洛陽城外,闖王援軍一來,內外夾擊,正好是痛剿官軍的大好機會。我不明白,目前河南巡撫李仙風的兵馬有限,陝西官軍多在川、陝交界一帶,一時無力東來,我們不經過血戰,不見敵兵影子,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地將洛陽送給官軍!我不懂,實在不懂!宋軍師為什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