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高夫人將紅娘子接到後宅上房後,注意到紅娘子幾天來連頭發也沒有工夫梳洗,滿鬢風塵。紅娘子笑著說她自從向杞縣進兵的頭一天起,到如今半個多月,沒有洗過澡,沒有洗換過貼身衣服,身上長了許多虱子,跟隨她的健婦們也是一樣。高夫人吩咐女兵們趕快用大鍋燒水,隨即問道:

“你身邊的這些姑娘、媳婦看來都是身強力壯,不知武藝怎樣?”

“她們都是我起義以後招收來的,隻有一兩個在家中跟著父兄練過武藝,其餘都是來到我身邊後才學的。所好的是她們都是受苦下力的人,身材好,腳大,武藝也學得較快,如今逢到緊急時還都能出生入死地跟我一道,不怯陣,不怕苦。”

“啊,能這樣,就管用!我好像聽見你叫她們健婦,這名稱倒很別致。你是這樣叫的麼?”

“我剛起義時,想著自己是個女流,不能叫男親兵睡在我的帳篷裏,生活上的瑣細事也不能讓男親兵照料,就打算招收幾百名年輕力壯的婦女成立一個健婦營。後來因為馬匹實在困難,隻好打消了這個主意,把已經招收的幾十名婦女遣散回家,隻挑選十幾個留在身邊。她們的名字多半是起義後才起的,因為我藝名叫紅娘子,所以有幾個新起的名字也帶個紅字。這是我替她們起的,也是我把她們當姊妹看待的意思。”

高夫人說:“你想成立個健婦營,這個主意很好,很合我的心意。我身邊現有十幾個姑娘,都年紀還小,隻有慧英、慧梅大一些,懂事一些。來到河南以後,人馬眾多了,我也想過到明年春天,叫慧英、慧梅離開我身邊,給她們幾百名年輕力壯的大腳婦女,練一支女軍試試。我不信,男人是天生的將才,女人是天生的奴才,女流之中就不會生出將軍!你來啦,這就好啦。等破了洛陽以後,我就同闖王說一說,先給你五百匹戰馬,五百名健婦,成立個健婦營,讓慧英、慧梅做你的幫手。隻要把根基打好,以後再增添人馬不難。”

紅娘子趕快站起來向高夫人深深一拜,說:“能得夫人如此垂愛,我一定把健婦營練成一支精兵,在衝鋒陷陣時不辜負夫人期望,不給夫人丟臉。”

高夫人轉向站在身邊的姑娘們說:“你看她,論年紀,她比慧英你們大不了幾歲,竟能夠自己造反,統兵打仗,治軍嚴明,用兵有法,比許多須眉丈夫強上十倍。前天聽雙喜回來說,那些年輕小夥子,不管是多大頭目,在她麵前都是恭恭敬敬,唯唯聽命,連一句粗話也不敢出口。她說句話像打雷一樣。軍令如山,無人敢犯。你們以後要好生跟著她學。”

紅娘子說:“這些妹妹們跟在夫人身邊,大場麵比我經得多,見得廣。我是單身獨立,一個人挑擔子過獨木橋。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裏,我倘若不在那一群猴子麵前樹起威來,別說不能打敗官軍和鄉勇,抵抗土寇火並,單是自己周圍的這一群調皮猴子也會把我吃了。”

高夫人和姑娘們聽紅娘子這麼一說,都忍不住笑了。正閑話間,大鍋熱水已經燒好。高夫人叫把大木盆放在西廂房姑娘們住房屋裏,把炭火燒旺,叫慧珠引紅娘子去洗澡、洗頭,又親自取出自己的幹淨貼身衣服,叫慧英拿給紅娘子更換,叫另一個姑娘把紅娘子脫下的髒衣服用開水多燙幾遍。又吩咐在東廂房放兩個大木盆,燒旺炭火,讓健婦們輪流去洗,將慧英等姑娘們的幹淨內衣借給她們更換。當紅娘子在西廂房沐浴時,高夫人將她的一個貼身健婦名叫紅霞的叫到麵前,坐下敘話。高夫人說:

“聽你的口音,好像同紅帥是一個地方人。”

“回稟夫人,俺同紅帥是一個村子的。”

“同宗麼?”

“不同宗。我姓範,是邢家村的老佃戶。”

“紅帥家裏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唉,我們紅帥真是苦命,家中親人早死絕啦,自己是從苦水中泡大的。”

“怎麼一家人死得不剩一個了?”

“說起來話長。有些事情聽村裏老年人說過,有些聽紅帥跟我說過,可是不完全清楚。隻知道紅帥的爺爺給本村財主德慶堂種地——我家也給德慶堂種了三輩子地——他自家也有三畝七分薄地。那時候,紅帥還沒出世,世道也還太平。一家大小七口,拚死拚活,勞累一年,還得忍饑受寒,拖一身償不清的債。一到冬春兩季,一家人就得有一半人出外討飯。欠德慶堂的債,是舊債未清,新債又來,利上滾利,越背越多,偏又死了耕牛,老天爺要這一家人的命!”

高夫人深深地歎口氣說:“莊稼人就怕背閻王債;加上死牛,就是要命的事。”

紅霞接著說:“我們紅帥一家人哭了幾天,萬般無奈,一張文約把祖傳的三畝地賣了出去。本來可以多賣幾個錢,可是德慶堂要買這塊地,狠狠地殺了地價,拿到賣地的錢買了一頭黃牛,那閻王債還是留個尾巴,沒有還清。”

“德慶堂狠殺地價,同村裏就沒有買主了麼?”

“聽說幾家有錢人都想買這塊地,德慶堂不許別家買。他同紅帥家的門頭近,還沒有出五服。窮人賣地,不知從哪個朝代定下規矩,得先盡同族的買,同族中得先盡門頭近的買,外族人和門頭較遠的人都不能爭。”

“普天下到處都是這個規矩,向了富人,坑了窮人。以後又出了什麼事兒?”

“唉,誰也沒有想到,德慶堂竟會那樣壞良心,跟衙門裏管錢糧的師爺勾手,欺壓窮人,不曾將那三畝地的錢糧過戶。紅帥家地已賣出,每年春秋兩季仍得交納錢糧。天下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事?”

“這叫做產去糧存,天下像這樣不講道理的事多著哩。”

“還有,聽老年人說,那三畝地的錢糧特別重,不知從啥時候起就將別人的八分地錢糧飛灑到這三畝地上,所以幾十年都是實繳三畝八分地的錢糧,‘一條鞭’法又將各種苛捐雜派都加到地丁上,隨糧征收,可苦了那些產去糧存的窮人!我們紅帥的爺爺去找買主,指問說文約上明明寫著‘糧隨地轉’,為什麼不將錢糧過戶?德慶堂的主人說已經對衙門裏管錢糧的師爺們講過了,錢糧沒有過戶與他無幹。爺爺往城裏空跑了幾趟,反被師爺們罵了一頓,說他是個刁民,應該下獄治罪。爺爺氣得要命,回來找買主講理,說道:‘天呀,我同你們無仇無冤。你們得了地,還要我替你們出錢糧,殺我全家!你們還有一點兒人性麼?’這一句話激怒了東家,對著大吵起來。爺爺想著,同地主雖是東佃關係,但按宗族說,沒出五服,論輩分說地主還是侄輩,所以就不肯讓步。沒料到這德慶堂的少東家根本不講五服之親,一腳就將爺爺踢倒在地,又唆使一群悍奴惡仆將爺爺按在地上飽打一頓。爺爺受了重傷,又生氣不過,回家後臥床不起。一家人吃這頓沒那頓,哪有錢給爺爺抓藥?爺爺的病拖了兩個多月,又背了新債,一天晚上對紅帥的奶奶說:‘我要先你們走一步啦!’半夜裏,他趁著一家人睡在夢中,爬出院子,投到坑裏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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