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趕快欠身說:“說起《勸賑歌》,使信自覺慚愧。將軍所行的是湯、武革命之事;而信在家鄉勸賑,不僅為饑民呼救,實亦替官府和富家著想。這一片委曲苦心,獻策兄知之甚悉。不意反遭疑忌,橫加誣陷,必欲置信於死地而後快。”
宋獻策笑著說:“我記得你那《勸賑歌》的末尾幾句是:‘奉勸富家同賑濟,太倉一粒恩無既。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天地無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常臻。助貧救乏功勳大,德厚流光裕子孫。’當時你的用心不過如此。倘不因勸賑橫禍飛身,也不會破家起義。然伯言被逼起義,來投闖王麾下,亦非偶然,實為氣數所定。明朝氣數已盡,闖王合當早得天下,故天遣各處英雄,紛來相投,共佐王業。”
牛金星說:“目今天下擾攘,正風雲際會之時。年兄具王佐之才,文武兼資。自愚弟與獻策兄來至闖王帳下,無日不與闖王談及足下,恨不能早日相見。如今年兄舉義前來,此實天以足下賜闖王。年兄埋沒半生,如劍在匣。從此大展長才,一抒偉略,佐闖王開基創業。事成之後,敢信麟閣畫像,兄必居於首位。”
李信說:“老年兄太過獎了。弟本碌碌書生,養晦故裏,無意功名富貴。不意勸賑救荒,竟惹滅門之禍。今日來投闖王帳下,過蒙垂青,隻恨才疏學淺,無以為報。在弟來謁之前,謬蒙老年兄與獻策兄先為曹丘,實在感愧莫名。今後望二位多賜教誨,俾免隕越。弟是駑鈍之才,被逼造反,得能追隨仁兄之後,同心擁戴闖王,早成大業,實為萬幸。”
獻策又說:“大家誌同道合,不須互相謙遜。闖王延攬英雄,思賢若渴。伯言此來,如魚得水。大家和衷共濟,同甘共苦,奮發圖強,隻需數年,天下事定可打出眉目。”
闖王接著說:“對,對。這‘和衷共濟’四個字說得很好。我看,大家以誠相待,什麼客氣話都不用再說啦。伯言兄,我們這裏的一群將領,雖說都是粗人,可是大家有一點是共同的:都是以除暴安民為心,以推倒朱家江山為誌。他們這些草莽英雄,平日談起話來,都是巴不得多來幾個有學問、有本事的人,在一起成就大事。他們決不會外待你,也請你看見他們誰有不是之處,隨時指點出來,不要有客氣想法。若有那個想法,就互相見外,難做到親如一體,同心協力。雖說俺們這些將領造反早些,在打仗上多些磨練,略微知道些山高水深,可是有的沒有進過學屋門兒,有的鬥大的字兒認識不到半牛車。你們三位來到軍中,眾將領看你們既是同事,也是先生。我這個人是不喜歡說客套話的。從今以後,咱們這些人不管先來後到,都是誌同道合,親如手足,禍福與共。有智出智,有力出力;文獻文才,武獻武功。文武和衷共濟,大事豈有不濟?別的話,我就不用多說啦。”
李信說:“聽將軍如此一說,愈使信深感知遇之恩,敢不竭誠盡忠,粉身碎骨,以報萬一!”
牛金星因為他自己和宋獻策來到闖王軍中,都沒有隱姓更名,獨獨李信在給他和獻策的書子中提到要改名李伯岩的事,覺得大可不必,笑著問道:
“昨日捧讀瑤翰,備悉起義苦衷與來投闖王之誠。惟書中雲及今後將改名伯岩,字林泉。以愚弟看來,年兄大名久已傳播遠近,豫東百姓莫不想望風采。何不仍用原名,以便號召?”
李信回答說:“弟之所以改名,實有兩個緣故。原名乃先父母所賜。今日弟不得已而造反,實非先父母生前所料。弟在闖王帳下願為忠臣,在先父母靈前實為逆子。因此弟決意不用舊名,一則以示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二則使祖宗在天之靈不以弟之不肖而傷心蒙羞。再者,弟生逢亂世,原無富貴榮達之想。今日來投闖王麾下,作一偏裨,隻為一心佐闖王誅除殘暴,拯斯民於水火而登之衽席。事成之後,弟即解甲歸隱,以遂初衷,長做岩穴之士,優遊林泉之下,得沾升平之樂,於願足矣。故擬改名伯岩,草字林泉,以示此誌甚決,富貴不移。”
金星說:“年兄是王佐之才,將建不世之功。事成之後,恐怕闖王決不會放你歸山,做嚴光一流人物。”說畢,拈須哈哈大笑。
自成笑著說:“目下隻要李公子前來共事就好,且不說將來的話。你既然不想再用原來的名字,那就改用新名字好啦。一個人改名字是常事,我也沒有用我原來的名字。”
宋獻策說:“足下原來台甫伯言,今將言字換成岩字,字異音同,這樣改法倒也不錯。”他轉向闖王說,“我與李公子非一日之交,深知他襟懷高朗,誌存匡濟,雖出於宦門世家,而敝屣功名,常抱山林之思。所以他趁著初來闖王帳下,改換名字,一則表其素誌,二則出於孝心。既蒙闖王諒其苦衷,從今日起,在咱們全軍上下,就隻用李兄的新名字和新的表字好了。”
闖王連連點頭,又對李信說:“你既然要改換名字,可是隻將伯言改為伯岩,字雖不同,聽起來還是一樣。你幹脆改動大一點兒如何?”
李信趕快欠身說:“請麾下明示。”
“我看,你幹脆不要那個‘伯’字,單名李岩,豈不更好?”
李信不覺把手一拍,說:“闖王這一字之刪,實在好極!如此方是今日之我告別舊日之我,真正決裂了。”
宋獻策和牛金星都連聲稱讚闖王改得好。牛金星又對李信笑著說:
“八仙中的呂嵓字洞賓。嵓與岩本是一字殊寫,可見他當日起名字也是想做個‘岩穴之士’,而後來成了神仙。年兄將來功成身退,優遊林泉,友麋鹿而餐朝霞,也不啻是神仙中人物。”說畢,又哈哈大笑。
大家笑過後,李自成急於要同李信談論軍國大事,便趕快問道:
“林泉,咱們如今要掃除苛政,救民水火,將來咱們還要開國立業,除舊布新,與民更始。據你看,什麼是根本大計?”
李岩有片刻工夫沒有回答,低頭望著盆中的炭火沉思。他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意見曾經寫在那封上闖王的書信中,就是建議闖王占據宛、洛,經營河南為立腳地,然後奪取天下。但現在闖王分明不是要他重複這個建議,而是想聽他談關於國計民生的根本大計。經過短暫思索之後,他抬起頭來說:
“目前四海鼎沸,人不安業,固然是因為朝政昏暗,官貪吏猾,賦斂苛重,處處激起民變,但根本症結在土地不均,賦稅不平,所以均田、均賦實為開國立業的根本大計。自古以來……”
李岩正說到這裏,忽聽院中有人問:“李公子正在同闖王談話麼?我來看看他!”
這人分明是壓低聲音說話,卻仍然洪亮得出奇,配著那沉重的腳步聲,令李岩感到驚異,就把話頭停住,等待著那人進來。闖王高興地輕聲說:
“到底趕回來了,真夠辛苦!”
牛、宋二人同闖王滿臉笑容,朝著門口望去。
這人剛一進屋,就望著李岩,笑著拱手,聲如洪鍾地說:
“哈哈,果然來啦!歡迎,歡迎!”
在這人踏進風門的一刹那間,牛、宋和李岩都立即起身相迎。等這人走到李岩麵前時,李自成也站起來,介紹說:
“這就是杞縣李公子。李兄從今日起改名李岩,寶字林泉。這位是捷軒,大號劉宗敏,全軍上下都稱他總哨劉爺。”
李岩同劉宗敏互相施禮,同時想起來宋獻策在路上談論劉宗敏的話,不禁在心上閃出來一句讚歎:“果然英姿豪邁,名不虛傳!”宗敏好像對待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拉他坐下,自己也拉一把小靠背椅坐在他旁邊。李岩欠身說:
“久聞捷軒將軍大名,今日得瞻虎將風采,並得追隨左右,幸甚!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