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弓赴救紅塵劫,
即證前生有慧根。
和尚懷了詩稿,合十拜辭,轉身走至馬前,攀鞍認蹬,騰身而上,動作極其爽利。那馬前蹄騰空,打個轉身,即欲奔馳。李信實在喜歡這個和尚,連忙將他喚住,笑著說:
“我看小師父實在是天生一員武將,不應該老死空門。願小師父不要做普救寺的惠明,要做五台山的魯智深,隨我起義如何?”
和尚在馬上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小僧不敢從命,回開封去也。”
李信看和尚掉轉馬頭,將蹬子一磕,那馬順著朱仙鎮大道飛奔而去,轉眼間不見蹤影。他讚歎說:
“好騎手!這樣後生有為,竟是出家之人,空對著黃卷青燈!”
李侔說:“哥,我們快趕路吧。這裏離開封較近,這一陣子就接連來了三處勸降書信。咱家的世誼、年誼、戚誼眾多,倘若大家知道我們去投李闖王,說不定還會有人差人追來,下書勸阻。雖說我們義無反顧,但這些事情多了,會使將士疑慮。咱們加速趕路,以後倘若再有誰差人下書,一律不見。”
李信說:“好,立即傳令,大軍加速前進。倘若真有官兵追來,我們決不輕饒。”
李信和紅娘子的義軍從新鄭和長葛中間穿過,繼續往西走,第三天黃昏前來到禹州西南六十裏的神垕鎮,決定在此地休息兵馬,派人打探李自成本人駐紮何處,以便前去相投。這神垕往北去幾十裏遠就是登封地界,是割據一方的所謂“土寨”首領李際遇的勢力範圍。李信為避免發生誤會,到神垕鎮紮營方定,就寫了一封書子,派鎮上一個尚未逃走的鄉約帶著他自己的一個小頭目連夜去李際遇那裏,說明他與紅娘子隻是路過此地,駐兵休息,一二日內即繼續西行。趁著部隊埋鍋造飯的時候,他帶著一群親兵在鎮上巡視一遍。
從新鄭、長葛往西,災情特別嚴重,處處是燒焦的牆壁,拆掉的門窗,成堆的瓦礫,行人稀少,炊煙斷絕,死者沒有人埋,村中和路邊的枯草中白骨縱橫。打聽原因,才知道十之七八是官軍燒的,十之二三是“土寇”燒的。有的市鎮甚至街道上荒草塞路,狐兔亂竄。李信原以為神垕的情況應該好些,不料竟然強不了多少。這個市鎮是全國有名的瓷器產地。北宋時候,禹州名叫均州,所以這地方所產的瓷器就叫做均窯瓷。那些胭脂釉色、帶著兔絲細紋、現出小小朱砂斑點的各種瓷器,至今為收藏家所珍視。然而這個有著六七百年產瓷曆史的著名市鎮,如今竟然不到百戶人家,原有的二十幾座瓷窯僅存三座,還不能經常開工。李信看罷,心中淒然,緩步走回老營。
晚上,李信因為擔心李際遇會趁著黑夜前來偷營劫寨,所以仍像往常一樣和衣而睡。他的身上開始生了虱子。睡下以後,總感覺有虱子在身上和腿上亂爬。虱子越爬,他的心情越亂,越發不能入睡。
在投奔闖王的路上,他雖然對起義不曾有過絲毫後悔的念頭,但是對於拋棄祖宗墳墓,以及湯夫人的自盡,仍時時暗暗痛心。對於能不能得到李自成的信任,能不能同李自成的左右將領們融洽相處,他也覺得沒有準兒。再者,李自成是不是真像傳說的那樣仁義,他也無從知道。他還想起來湯夫人一再叮嚀的“功成身退”的話,更擾亂得他不能入睡。
幾天來他沒事時候,常在馬上盤算不再用李信舊名,按照“以字行”的辦法隻使用“伯言”二字。今晚因為睡不著覺,反來複去思索,忽然想到不如將“伯言”改作“伯岩”,字麵改了而音不改,這個“岩”字,就含有日後歸隱深山的意思。他在心中又推敲一陣,覺得滿意,認為這“伯岩”可作為正名,又替自己起一個新的表字叫做林泉。確定了新的名和字之後,他心中好似了卻了一件麻煩事兒,覺得輕鬆,不一會兒,便矇矓入睡。
李信恍恍惚惚正在行軍。湯夫人並沒有死,坐著一乘青布小轎,有時也騎著一匹馴服的騸馬,隨同老營前進。不過她總是愁眉不展,念念不忘杞縣的家和湯府的老父老母,也不習慣天天過行軍生活,有時不免暗中流淚。李信因為事情太多,不能同她常在一起。今天黃昏,人馬宿營以後,李信回到老營,同湯夫人閑談旅途所見。湯夫人寫出來今日在馬上吟成的一首七律,請他潤色,並請他和詩一首。他看了以後,覺得過於淒惋,正要勸慰,有人前來稟報,說有一大群饑民來到老營門外,哀求放賑。他走出老營,百姓們圍著他跪在地上哭,求他救命。他的軍糧有限,不敢拿軍糧散給饑民,但一時又想不出好的辦法。恰在這時,一個老仆人跑到他跟前,氣急敗壞地說:
“大爺不好了!大奶奶自盡了!”
李信猛一驚,出了一身冷汗,睜開眼睛,天尚未明。夢中情景,曆曆猶在目前。地上的火堆尚未熄滅,發出暗暗的紅光。自從湯夫人死後,他一直懷著極大的悲痛,所以在行軍途中,今夜是第三次夢見了她。他想著想著,不禁在枕上熱淚奔湧。為著免得天明忘記,他下了床,點上牛油蠟燭,將夢中湯夫人吟的詩寫在紙上,然後又默誦一遍:
慘淡斜陽落淺崗,
鄉關回望更微茫。
朔風瑟瑟催征馬,
寒雁聲聲斷客腸。
繡戶珠簾留噩夢,
銀槍鼉鼓赴沙場。
不堪瘦影臨明鏡,
塵滿蛾眉鬢帶霜。
他披好鬥篷,走到院中,仰視天空,東方尚未發白,下弦月斜掛屋角,繁星滿天。大廟外,荒雞斷續啼叫,戰馬偶爾長嘶。他不肯驚動老營將士,走回屋去,坐在火邊,等候天明,而心思不得不又縈繞在投奔李闖王這件事上。他因為很快就會見到闖王,越發擔心闖王是否會以誠相待,是否真正胸懷大誌,可以共圖大事,是否果然是定天下的“命世之主”。萬一傳聞不實,他將怎麼是好?越想他越疑慮重重。在極端愁悶中,他拿起來夢中湯夫人的詩重讀一遍,思索一陣,也用“七陽韻”寫出七律一首:
落日昏昏下亂崗,
伏牛西望路茫茫。
揭竿未早輸陳涉,
垂釣已遲愧嚴光。
磷繞荒村人似鬼,
狐鳴空市草如牆。
神州陷溺憑誰救,
我欲狂呼問彼蒼。
李信放下筆,心潮洶湧,沒法平靜。他知道第二聯中的“嚴”字該仄而平,不合格律,但一時也想不出替代的字。他在屋中踱來踱去,忽然憶及陳子山等一班詩友,憶及平素在詩社聚會,高吟低唱,推敲品評的場景。想著這樣的生活已一去難返,他感到留戀,也感到悵惘。
他剛剛重新和衣上床,打算再閉眼休息一陣,忽然李侔匆匆進來,一個出他意外的情況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