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話,什麼話。我同你們都不是外人,如今水幫魚,魚幫水,說什麼仰仗!夥計,自成為什麼不同你一道來?”

“自成本來今天要親自來的,因為路途勞頓,身上偶覺不適,臨時隻好命我前來拜謁,說明前來會合之意,並問大家朋友們好。自成今日稍作休息,明日就親自來了。”

“既然自成身上有點不舒服,讓他好生休息,咱老張今天就去看他。一兩年沒見他,真是想念!”

獻忠隨即把總管叫來,命他趕快派人向闖王的駐地送去二十石大米和一些油鹽,還有幾隻豬、羊。袁宗第對獻忠的慷慨熱情,代闖王表示感謝。獻忠手下幾個同宗第熟識的將領都來老營看他,互相問長問短。袁宗第雖然留心察言觀色,但是看不出獻忠和他的左右將領懷有什麼惡意。

午宴一畢,袁宗第向獻忠告辭。獻忠本來準備同宗第一道去看闖王,因曹操派人送來一封密書,他隻好讓宗第先走,說:

“漢舉,你回去告訴自成,就說我把一件事情辦畢就去看他和眾位朋友。”

把袁宗第一送走,張獻忠立刻把徐以顯叫到麵前,秘密計議。因為今天中午得到羅汝才密書,說他已經從大昌動身,將在一二日內趕到白羊山同獻忠計議軍事,所以獻忠忽然想等曹操到後,請曹操勸自成取消闖王稱號,歸到他的大旗下邊。徐以顯聽獻忠說出這個打算之後,馬上搖搖頭說:

“大帥差矣。曹帥遇事老謀深算,狡詐異常,豈肯聽大帥隨便指示?他深知今日有李自成的闖王名號在,曹營、闖營和西營可以成為鼎足之勢。一旦闖營沒有了,下一步就會吞並他的曹營,他怎肯替大帥勸說李自成撤銷‘闖’字旗號?除掉闖王的事,貴在神速。等曹帥來到,鑼鼓已罷,他想替自成說話也來不及了。”

“他看見咱們並未同他計議就吃掉闖營,豈不寒心?”

“他自然會感到寒心。然而木已成舟,他自己勢孤力單,怕他不俯首帖耳?目前官軍勢大,他不得不與我營共進退,奉大帥為盟主。等將來打敗了官軍,他肯效忠大帥就留下他,否則就收拾了他。自古馬上得天下者,無不剪滅群雄。隻知除暴政,伐昏主,而不知剪滅群雄,徒為別人清道耳,何能得天下!”

獻忠擰著大胡子默默不語。徐以顯打量一下獻忠的神情,又說:

“請大帥不要因曹帥將到而忽生猶豫。我熟讀史冊,留心曆代興亡之跡,深知凡創業之君與有為之主,必有其所以成功之道……”

獻忠截住說:“我知道,不外乎收買民心,延攬英雄,這話你不說咱也知道。在穀城屯兵時秋毫無犯,專整土豪大戶,如今到這裏仍然是秋毫無犯,這不是收買民心是個屌?咱們這兒兵多將廣,連你這種有本事的人也請來做軍師,能說咱老張不延攬英雄?”

“我所要說的並不在此。收買民心與延攬英雄為自古建大業者成功之本,自不待言。然除此外必須輔之以三樣行事,即心狠、手辣、臉厚。這三樣行事我無以名之,姑名之曰‘成大功者的六字真言’。當心狠時必須心狠,當手辣時必須手辣。大帥一聽說曹帥將至而忽然心軟手軟,何能成就大事?”

張獻忠雖然常同徐以顯談心腹話,都認為有時很需要心狠手辣,但是自來沒聽到徐以顯談臉厚也是成功立業的一個法兒。他心中不以為然,笑著罵道:

“你說的算個雞巴。老子從沒有聽說過成大事立大業的人還必須臉皮子厚!瞎扯,滾你的‘六字真言’!”

徐以顯不慌不忙地說:“大帥,越王勾踐兵敗之後,立誌報仇,奴顏婢膝地服侍吳王,還嚐過吳王的大便,算不算臉厚?”

獻忠點點頭,拈著長須說:“這倒真是臉厚,可是他不得已,隻好施用小計,保性命,圖恢複。還有麼?”

“還有,還有。”

徐以顯從秦、漢說下來,舉出了許多曆史人物來作例證。張獻忠哈哈大笑,但心中罵道:“這狗日的,平日看書看邪啦,一肚子歪心眼兒,在老子手下隻可用你一時,久後必成禍害!”他隱藏著對徐以顯的蔑視,親切地罵道:

“你們這號讀書人,死後一定下拔舌地獄!算啦,少扯廢話。收拾李自成的事,要不要等曹操來了以後再作決定?”

“依我說,大帥,要在曹帥來到之前辦完這事。”

張獻忠把大胡子往下一捋,站起來說:“好,依你的,就按照你同可旺的主意行事!”

徐以顯走後,張獻忠把徐所說的“六字真言”想了一下,忽然聯想到自己在穀城那段“偽降”和用跪拜大禮迎接林銘球的事,不禁感到臉上熱辣辣的,自認為在這種地方不如李自成寧折不彎。又過片刻,他率領一群親兵親將出發了。

張獻忠一行人馬離闖王的營盤還有三裏遠,李闖王已經得到士兵飛報,趕快率領幾十位大小將領走出營盤,到半裏外的山口外邊迎候。相距十來丈遠,張獻忠就跳下馬,一邊向前走一邊向闖王和大家連連拱手,大聲說:

“好家夥,你們抬起老窩子來迎我,俺老張可折罪不起!”不等闖王開口,他搶前幾步,拉住了迎上來的闖王的手,熱情地叫道:“李哥,咱弟兄倆又會合到一起啦!怎麼樣?咱老張說在去年端陽節動手反出穀城,沒有食言吧?說話算數吧?”說畢,哈哈地大笑起來。這笑聲是那麼洪亮,把藏在三十丈外深草中的一對野雞驚得撲嚕嚕飛往別處。隨即他望著劉宗敏和田見秀說:“老劉、老田,四年不見了,龜兒子才不想你們!一聽說你們全到了,把我老張喜得一跳八丈高。”

劉宗敏和田見秀同聲回答:“我們也常在想念八大王。”

張獻忠用滑稽的眼神瞅著他們,說:“好,我想念你們,你們也想念我,咱弟兄們到底是一條心!”又是一陣大笑,隨即抓住高一功問:“高大舅,聽說你前年在潼關掛彩很重,如今不礙事吧?”

高一功回答:“托敬帥的福,沒有落什麼殘疾。”

“好,好。俗話說,‘吉人自有天相’。”獻忠又轉向劉宗敏,“捷軒,聽說你那匹好馬在潼關大戰時死了,如今可有好馬騎?”

“我又弄到一匹,雖不如原來的那一匹,也還將就可用。”

“我那裏有幾匹好馬,你隨便去挑一匹吧。在戰場上,像你這樣的虎將沒有一匹得力的牲口可不行。”

“謝謝敬帥。我的這匹馬還算得力。倘若不是這匹馬,我還過不來漢水哩。”

對跟在闖王身旁的每個大將,張獻忠都親熱地寒暄幾句,然後由闖王等眾人陪著往前走。幾十名二級以下的將領早已由吳汝義領隊,分作兩行,夾道恭立,但見眉宇間喜氣洋溢。當獻忠走近眾將時,吳汝義躬身插手,代表大家說:

“恭迎敬帥!”

大小將領同時跟著插手行禮,十分整齊。獻忠望望兩行將領,又回頭望望闖王,笑著說:

“怎麼,還來這一套?嗨,你們真是多禮!”他忙向眾將拱手還禮,說:“算了,算了。咱老張是個粗人,到你們這兒又不是外人,用不著這一套。再說,你們還缺少鼓樂哩。”

吳汝義說:“回敬帥,我們的樂隊在前年打光了。下次迎接敬帥,一定要放炮,奏樂。”

獻忠在汝義的肩頭上重重一拍,大聲說:“好啊,小吳!你倒一點兒也不泄氣!”

他從路兩旁恭迎的將領中間走過時,不斷地同認識的將領打招呼,甚至開句把玩笑,使大家深感到他對人親熱,隨便,沒有架子。走到雙喜和張鼐麵前時,他伸手捏住雙喜的下巴,把他的臉孔端起來,叫著說:

“好小子,老子一年多沒見你,你往上猛一躥,差不多跟老子一般高,長成大人了。怎麼,雙喜兒,箭法可有長進麼?”

雙喜的臉紅了,恭敬地回答說:“小侄不斷練習,稍有長進。”

“好,有工夫時老子要考考你。真有長進,老子有賞。”獻忠放下雙喜,用兩個指頭擰著張鼐的一隻耳朵,擰得張鼐皺著眉頭。“小鼐子麼?長這麼魁梧了?還想家不想?”

“回敬帥,小將不想家。家裏沒有人啦。”

“小龜兒子,說話也真像個大人一樣!”獻忠又擰著張鼐的臉蛋兒揉了揉,好像想知道他臉上的肌肉瓷實不瓷實。“你瞧,在鳳陽時老子看見你,你才這麼高,”他用手在胸前一比,“是一個半樁娃兒。前年在穀城看見你,你呀,他媽的頂多到老子下額高。可是轉眼不見,你就像得了雨水的高粱,往上猛一躥,長得同老子一般高啦。哼哼,嘴唇上還生出一些軟毛哩!”他轉向闖王問,“怎麼樣,他打仗還有種?”

自成回答:“倒還勇敢。”

獻忠拍著張鼐的肩膀說:“小鼐子,你同咱老子都姓張,不如跟老子當兒子吧。哈哈哈……”笑過之後,他對闖王說,“別害怕,我不會奪走你的小愛將。咱是說著玩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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