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敏聽得高興,用兩隻手同時在兩位老師傅的肩上一拍,說道:
“好啊,老夥計,這才叫虎老雄心在!你們留下吧,咱們今晚美美地收拾他們!”
宋家寨中,認為勝利已經在握,人心振奮。下午宋文富去祠堂上香,求祖宗保佑他出兵順利。二更時候,寨主叫大家飽餐一頓,然後在大門外的空場上集合站隊,看他祭旗。大門的東西兩邊有兩根高大的旗杆,平日隻有一麵鮮藍大旗懸掛在東邊。因為鄉勇在公事上叫做練勇,所以旗上繡了個鬥大的“練”字。現在西邊又升起了一麵杏黃旗,上繡一個鬥大的“宋”字。盡管宋文富的商州守備之職尚未正式紮委,但今晚卻將藏在後樓上的祖父時代的兩個虎頭牌取了出來,擺在大門兩邊,一邊寫著“守備府第”,另一邊寫著“回避肅靜”。虎頭牌前邊擺著兩隻很大的白紗燈籠,上邊都有今天才寫的一行朱紅扁體宋字:“崇禎癸酉科武舉參將銜陝西省商州守備宋”。
宋文富同兄弟文貴在一群爪牙的簇擁中出來了。後邊推出來兩個陌生男人,都被脫光上身,五花大綁。其中一個姓劉,靠打獵為生,曾對著別人罵過宋文富兄弟,還說遲早會有人來攻破山寨。這些話傳進宋文富和十幾家大戶耳朵裏,都認為他暗通“流賊”,今天就決定用他的腦袋祭旗。另一個被綁的人姓李,是從外縣來逃荒的。片刻之間,兩顆血淋淋的人頭擺在兩根旗杆下邊。兩根旗杆中間擺著一張方桌,上有用黃阡紙寫的旗纛之神的牌位和四色供饗。宋文富兄弟在牌位前焚香叩頭。祭畢旗,又回到宅中,在關公像前焚香叩頭,默祝神靈保佑他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王吉元早已準備停當。他知道羅虎的孩兒兵就在附近埋伏,所以隻派二十名弟兄守護射虎口,其餘的全部披掛站隊,每人身藏白布一塊。過了不大一會兒,馬二拴騎著一匹瘦馬奔來了,告訴王吉元說宋寨主已經動身,叫他趕快準備迎接。王吉元隨即上馬,帶著兩名親兵,走出射虎口外,立馬恭候。
宋文富匆匆披掛,正要走出寨門,忽然一個手下人慌忙趕來,說撫台衙門的劉老爺來到寨中,請他稍候。說話之間,幾盞紗燈引著一乘小轎來到。劉老爺從轎中走出,拱拱手,隨即拉宋文富走往路旁幾步之外,小聲說道:
“宋先生,今夜雖然勝利在握,但流賊多詐,仍望多加小心。王吉元是否可靠?”
“十分可靠。”
“會不會中了劉宗敏的計?”
宋文富哈哈一笑,說:“劉宗敏作戰時慓悍異常,但從來沒聽說過他會用什麼詭計。請閣下務必放心,勿用多疑。”
“好,好,但願劉宗敏隻是個一勇之夫。弟今夜在寶寨秉燭坐候,翹盼捷音。”
宋文富把站在附近的秀才族叔叫到麵前,囑托他陪劉老爺在客廳中吃酒閑談,等候捷報。他的這位族叔也是一位鄉紳,連忙答應,又悄悄地附耳叮囑:
“賢侄,你七弟尚在西安,一時趕不回來。你破了賊巢後,務請在呈報有功人員的文書中將你七弟的名字也填進去。倘得朝廷優敘,也不負愚叔半生心願。”
宋文富匆匆回答:“你老人家放心,七弟的名字自然要填寫進去。”
大約過了一頓飯時候,宋文富兄弟來到了射虎口外。他們共搜羅了一百多匹戰馬和走騾,編成一支騎兵,走在前邊。後邊跟的鄉勇全是步兵,最後的二百名官軍也是步兵,隻有帶隊的千總和他的四名親兵騎在馬上。宋文富讓官軍走在最後是有私心的。這樣,在襲破李自成的老營之後,官軍就沒法同鄉勇爭功,而重要俘虜、婦女、戰馬、甲仗和各種財物也都首先落入鄉勇之手。官軍的千總明白宋文富的用意,毫不爭執,因為他也有一個想法。他同李自成的義軍作過戰,懂得他們的厲害。他認為自己的人馬走在最後,萬一中計,逃走比較容易;倘能真的襲破闖王老營,這功勞也有他一份。
看見王吉元在馬上欠身拱手相迎,宋文富略一拱手還禮,隨即說道:“撫台知道你誠心歸順,十分嘉許。現值國家用人之際,隻要你好生效力,步步高升不難。”
“多蒙寨主栽培,今夜努力報答。”
“請以後不要再叫我寨主,我已經是商州守備了。闖賊老巢中有何動靜?”
“回守備大人的話,黃昏時我派一親信頭目前去老營探看,剛才回來,說劉宗敏仍是昏迷不醒,馬三婆替他下神驅鬼,尚未見效。”
“內應之事如何?”
“眾弟兄見大勢已去,老營難保,多願做我們內應。我已同守東門的小校說好:我軍到時,先向寨門上放一響箭。要是看見寨門樓上掛起兩盞燈籠,便隻管大膽前進,他會開門相迎。凡是願降的將士一律臂纏白布,以便識別。”
宋文富見王吉元態度恭順,心中頗為高興。他叫王吉元的騎兵在前帶路,並且傳知全體兵勇,看見臂纏白布的人不許傷害。三更時分,人馬來到了離老營三裏開外的一個小山窩裏,前隊暫時停住,等待後邊的步兵跟上。王吉元下了馬,走到宋文富的馬頭前邊,躬身說道:
“稟守備大人,轉過這個小山包就望見老營山寨。寨中有的人已經說過願做內應,有的人尚不知情。隻怕夜深人靜,馬蹄聲傳到寨中,反而不妙。”
“你的意思是……”
“依小的看來,為求機密,不妨把馬匹騾子都留在此處,留下少數弟兄看守。再說,山寨中地方小,房屋、帳篷和樹木很多,萬一廝殺起來,隻利短兵步戰,不利騎戰,有馬匹反而成了累贅。”
宋文富想了想,一邊下馬一邊說:“你說得有道理,就把牲口留在這裏最好。我留下二十名弟兄看守牲口,你也可以留下幾名弟兄。”
“是,大人,我也留下十名。”
留下牲口,全體步行。不久,前隊來到了校場附近。這時下弦月已經從東南邊山頭上出現,淡淡的清輝照著蒼茫的群山和東邊寨牆。寨牆上不見燈火,寂靜異常,隻有打更的梆子聲和守寨婦女的單調叫聲:“小心劫寨,都莫瞌睡!”宋文富對他的兄弟說:“你聽,果然闖賊的老營十分空虛,守寨的多是婦女。”兄弟二人更加膽大,催兵快步前進。又走片刻,宋文富叫馬二拴去告訴王吉元,先派人到前邊放一響箭。隨即有一支響箭射出。箭聲剛落,便有兩個白燈籠從寨門樓的前邊並排兒高高懸掛起來,微微擺動,同時有幾個人影從寨垛上露出,向下窺望。王吉元並不說話,抽出寶劍,直向寨門奔去。馬二拴立功心切,跟著王吉元寸步不離。等他們走近寨門,兩扇包著鐵葉子的榆木門正在打開,門洞中每邊各站了十名弟兄,臂纏白布。馬二拴向為首的小校問:
“劉宗敏現在何處?”
小校回答:“還在老營睡著。”
王吉元率領弟兄們一進寨門,直向老營奔去,後邊緊跟著宋文富兄弟和他們率領的大隊鄉勇。王吉元的弟兄們一邊跑一邊把白布取出,纏在臂上。馬二拴連忙問道:“你們為什麼也臂纏白布?”一語方了,忽然寨門上一聲鑼響,從寨牆上到寨裏邊,一片戰鼓齊鳴,喊殺動地。隻在刹那之間,馬二拴的腦袋已經落地,同時王吉元的部隊反身掩殺,大叫著:“捉活的!捉活的!”宋文富兄弟率領的鄉勇隻進來二百多人,一見中計,嚇得心膽俱裂,隊伍大亂,無心迎戰。隻知簇擁著兩位主人奪路逃命,紛紛被義軍殺死和活捉,竟不敢舉手抵抗。
宋文富兄弟在眾人簇擁中倉皇奔到寨門裏邊,忽然麵前出現了幾支火把和一麵“劉”字大旗;有一高顴、短須、濃眉、巨眼、長方臉孔的大漢手握雙刀,立在大旗前邊。他的背後有幾十條好漢,一個個臂纏白布,手持明晃晃的兵器,像牆壁似的堵住去路。宋文富認出來大旗前邊的大漢正是劉宗敏,登時在心裏說:“完了!”回頭就跑。但是他一回頭不但遇見王吉元的一起義軍追來,同時從左右也出現了大群義軍,四麵八方把他們包圍得無路可走,一片聲地叫著捉活的。鄉勇們拋掉兵器,跪下哀求饒命。宋文貴嚇得兩腿癱軟,尿了一褲襠,隨著鄉勇跪下。宋文富仍想逃脫,被幾隻手同時抓住,奪掉他手中兵器,將他綁了起來。
當寨門上鑼聲響時,守在寨牆上的義軍和百姓一齊躍起,滾木礌石、鳥銃、火藥包、弩箭、磚石,雨點似的向寨外落下。鄉勇登時死傷很多,紛紛潰逃。有一小股靠近寨門,退不出去,便躥進寨門洞中,被站在寨門洞裏邊的義軍截住,一陣亂砍,全部死光。埋伏在小山窩密林中的義軍,一聞鑼聲,呐喊殺出,同王吉元留下的十個弟兄將宋家寨的二十名鄉勇殺光,奪了騾馬,向老營東門殺來。那埋伏在路邊的娘子軍和射手,到處擂鼓呐喊,施放亂箭。有的地方,其實隻有兩三個人埋伏,嚇破了膽的鄉勇和官兵看見火把搖晃,聽見鼓聲和呐喊聲,卻疑心有千百義軍殺出,往往把荒草和樹木的黑影也當成了埋伏的義軍。大家在很窄的山路上互相擁擠、踐踏,因而有不少人墜崖摔死和摔傷。
不過半個時辰,結束了這場戰鬥。劉宗敏回到老營,把宋文富叫到麵前,先打了他幾下耳光,打得他鼻口流血,然後詢問他丁啟睿的作戰計劃,惡狠狠地說:“你王八蛋隻要敢說出一句瞎話,老子立刻給你來個大開膛,取出你的心肝喂狗!”嚇得宋文富叩頭求饒,說丁啟睿今夜親到馬蘭峪,指揮官軍在四更時候進攻野人峪,另一路官軍由智亭山進攻清風埡,並與他約定,倘若他襲破闖王老營,就在高山頭上放起一堆大火,然後從背後夾攻野人峪。劉宗敏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