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奔往石門穀的路上,李自成忽然想起來今天正是高迎祥在黑水峪不幸因病被俘的三周年。高迎祥被解到北京後是哪一天死的,李自成不清楚,所以過去兩年他總是把迎祥被俘的日子作為忌日,於軍馬倥傯中同高夫人望北祭奠。原來他們打算在三周年時隆重地祭一祭,近來因大戰日迫,就隻好把這個打算放下,甚而他竟然忘記今天就是七月二十日了。現在忽然想起,心中一陣痛楚。尤其是想著三年來很多將士、親戚、朋友們死的死,散的散,到如今他的處境仍然十分艱危,深覺得辜負當年高闖王對他的期望,也辜負了一批一批跟他起義、受傷和陣亡的人。想到這裏,他越發決心打好這一仗,同時對坐山虎等人的叛變更加憤恨。
馬不停蹄地向前趕路,隻有一次稍停片刻,讓人和馬飲點泉水,吃點幹糧。李強擔心闖王病後在路上喝生水會受不了。
在臨動身時特別找了一個裝滿冷開水的軍持掛在腰間,這時取下來遞給自成。
將近中午時候,李自成等一小隊人馬趕到了大峪穀。
李自成察看了地勢和防禦設施,然後用一隻腳踏著兩個寨垛之間的缺口,向石門穀方麵凝視許久。隔著重重山頭,有二三股濃煙上升,衝入雲霄。他暗暗吃驚,用鞭子指著濃煙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兒?是杆子把石門穀寨中的大廟點著了麼?”
雙喜回答說:“杆子從昨天起就在石門穀附近村莊裏奸淫擄掠,焚燒房子。剛才他們又燒了幾個小村莊,不是燒的大廟。”
闖王恨恨地罵了句:“他媽的!”向雙喜駐紮的宅子走去。路過一群難民前邊時,一個老頭子踉蹌地走到他麵前,高叉手哀求說:
“闖王,你救救我們吧!這幾年我們受夠了杆子和官兵的苦害,自從你闖王老爺的人馬來到商洛山中……”
闖王不等他說完就回答說:“我明白,你不用說啦。我正在想辦法,不許這些王八蛋苦害你們。”
到了雙喜住處,他坐下向雙喜問道:
“石門穀有什麼新消息?”
“剛才探子回來稟報:坐山虎還在包圍著大廟,攻不進去。廟裏的人們射法很準,又有兩支火銃,使杆子們進攻不能得手。還有,杆子們人心不齊,狼上狗不上,有的在圍攻大廟,有的趁機到左近村莊裏奸淫搶劫,還有的明的也在圍攻李友,暗中同廟裏的弟兄打招呼,箭向天上射。”
“我就斷定不會一千五百多人都跟著坐山虎嘩變,果然如此。”
“沒有都變。聽說竇開遠和黃三耀就不肯嘩變,隻是他們自己力量小,三耀又在病中,受坐山虎兵力挾製,沒有辦法。還有些人是受了坐山虎的脅迫叛變,並不願替他賣命。”
自成覺得事情更有把握了,在心中說:“幸而我及時趕來,尚不遲誤!”隨即又向雙喜問:
“嶢嶺的官軍有動靜麼?”
“不清楚。”
闖王從椅子上忽地站起,吩咐說:“快吃午飯!吃過飯我就去石門穀收拾這個爛攤子,免得官軍一到就來不及了。”
雙喜大驚:“爸爸!……”
李自成沒有理他,轉向穀英說:“子傑,我怕雙喜初次單獨作戰,閱曆不足,所以叫你帶病來到這裏,同雙喜一起守大峪穀。倘若敵人來犯,你們見機行事,或堅壁不出,或是你守寨,雙喜出戰。”他又對雙喜吩咐說:“你子傑叔比你大幾歲,也比你閱曆多。遇事多聽他的話,不要自作主張。”
穀英和雙喜都勸他不要去石門穀,說是風險太大。但李自成主意堅決,怒氣衝衝地說:
“目前這事,千鈞一發。既然知道並非所有杆子都死心塌地與我李闖王為敵,我更應該趕快前去。一旦嶢嶺官軍向石門穀大舉進攻,還來得及麼?說不定坐山虎已經同官軍勾了手,正等候官軍前來。不要耽誤,快拿飯來!”
穀英和雙喜仍不死心,都望著醫生。尚炯沉吟片刻後,望著闖王說:
“闖王,商洛山中安危,確實決於呼吸之間。咱們吃過飯就去石門穀,好,要搶在官軍前頭!隻是我有兩個愚見請你聽從,以備不虞。”
“什麼高見?”
“古人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何況今日是前去平亂,並非文事。以你闖王的聲威,此去定能成功,但是也不可不防萬一。我看,既有子傑在此,雙喜可以隨你我前去,至少再挑選五十名精兵帶在身邊。”
闖王想了一下,回答說:“雙喜去可以,也讓他長點閱曆。但人馬帶多了會引起他們疑懼,最多隻能帶二三十個人。”
醫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接著說:“還有一個愚見,就是馬上派個人飛馬去石門穀,告訴眾家杆子說你要親自來見他們,天大的事兒聽候你秉公處分;還說明你隨身隻帶了少數親兵,要大家不必多疑,安靜等候,莫再胡鬧。”
闖王高興地說:“對,子明,應該先派個人去傳諭大家。雙喜,你馬上派一個會傳話的人,不要耽擱!”
匆匆地吃過午飯,李自成就帶隊出發。上馬之前,老醫生假裝去茅廁,拉著穀英的手,湊近他的耳朵低聲叮嚀幾句。穀英連連點頭,回答說:“我明白,決不有誤。”上馬以後,尚炯看見闖王鬢角淌汗,兩頰發紅,他的心更加沉重。他不僅擔心到石門穀對闖王會有凶險,也擔心闖王的身體會支持不住。
經過紅石崖又走了不到二裏,忽然傳來奔跑的馬蹄聲。奔在最前邊的是李雙喜派去的小校,第二個是竇開遠。竇是一個不到二十五歲的青年,陝西三原人,曾讀過幾年書,沒有考上秀才,因受村中大戶欺壓,憤而拉杆子,半年前輾轉來到秦嶺山脈,同黑虎星成了結拜兄弟。他生得麵貌和善,從不妄殺一人,人們替他起個外號叫竇阿婆。一個半月前他隨眾杆子駐紮石門穀。黑虎星曾帶他去拜見闖王,在老營住過兩天。現在他離闖王還有十來丈遠就翻身下馬,急步趨前,攔住烏龍駒雙膝跪下,大聲說:
“闖王!坐山虎挾眾嘩變,我沒有法子彈壓,對不起你,請你把我斬了。你沒有多帶人馬,石門穀千萬不要去!坐山虎已經叛變,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黑虎星沒回來。我是三原人,強龍不壓地頭蛇,怕萬一保不了你的駕。剛才是坐山虎想叫我勸你不進石門穀,才放我出來。你既然沒有帶多的人馬來,千萬不要前去。”
闖王說:“我撫心自問,沒有虧待大家的地方,願意隨我起義的是大多數,不信大家都甘心坐視坐山虎背叛了我。你起來,讓我過去!”
竇阿婆跳起來,牽住烏龍駒的韁繩說:“闖王!你千萬去不得!坐山虎已經揚言說不讓你進寨,正在糾合人馬出寨擋駕。我竇開遠粉身碎骨不足惜,可是我求你退回大峪穀,不要前去!”
自成揚鞭大喝道:“丟手!我要看一看坐山虎能不能擋住我走進寨裏!”
“闖王!闖王!請你聽我說,聽我說!……”
“說什麼?”
開遠略微放低聲音說:“我剛才聽說,坐山虎已經同官軍勾手,要獻出石門寨投降。你千萬不要進寨!”
這事雖不出闖王所料,但仍不免使他心中一驚,趕快問道:
“確實麼?”
“坐山虎的兩個親信頭目在私下交談,不提防給我手下的一個弟兄聽到,所以十分確實。”
“丁國寶也同他一起向官軍投降了麼?”
“不。坐山虎暗中投降的事還在瞞著大家,鏟平王同我們一樣坐在鼓裏。看樣子,坐山虎想等官軍攻寨時,再以兵力挾持我們大家投降,不從的就殺掉。”
“鏟平王為何跟他一起嘩變?”
“鏟平王手下的小頭目也有率領弟兄出寨擾害百姓的,給李友抓到了,他不同鏟平王打個招呼,全數痛打一頓鞭子。鏟平王去要人,雖然李友放了他的人,卻當麵雷暴火跳地責罵他不能夠約束部下。當時丁國寶看在闖王麵子上,沒有還嘴,可是窩了一肚子氣。坐山虎知道了,馬上就百般挑唆,煽風點火,硬是把丁國寶說變了心,跟著他鼓噪起來。”
“官軍現在何處?”
“聽說已經過了嶢嶺。”
李自成冷笑一聲,說:“我來得正是時候!”
竇開遠抓住了他的馬韁,仍勸他不要進寨。他將鞭子一揚,打在烏龍駒的臀部,它猛一縱跳,掙開了竇阿婆牽著韁繩的手,擦著路邊向前跑去,越過了竇阿婆帶來的親信騎兵。醫生、雙喜和親兵們緊緊地跟在背後。竇阿婆飛身上馬,拔出劍來向他的騎兵一揮,高聲叫道:
“弟兄們,都隨我來!倘有誰敢犯闖王的駕,對闖王動動指頭,咱們跟他狗日的拚上!咱們誰不舍命保闖王,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天誅地滅!”
李自成和他身後的少數忠心將士剛轉過一個山頭,就看見有五六百杆子已經擁出寨門,刀、槍、劍、戟一片明,亂哄哄地叫嚷著。醫生和雙喜大驚,都迅速拔出劍來。刹那之間,所有的刀和劍都拔了出來。老神仙想著自己同杆子們毫無嫌怨,並且曾來石門穀替許多人治過病,便用力把鐙子一磕,奔到闖王前邊,可是闖王用命令的口氣說:
“子明,退後!”
烏龍駒仍然走在最前。望見一裏外那麼多人和那麼多刀光劍影,聽見亂哄哄的嚷叫,它以為馬上就要進入戰場,感到無限興奮,忍不住振鬣長嘶,又響亮地噴著鼻子。
鼓噪嘩變的杆子留下一部分人包圍大廟,一部分登上寨牆,一部分由坐山虎率領著擁出寨外,威脅李自成,不許他進寨。這出寨來的五六百人擁擠在山路上和路的兩旁,密密麻麻,擋住了李自成前進的路。他們有的人敞開胸,有的人光著上身,有的人用紅布包著頭。刀和劍的柄上帶著尺把長的紅綠綢子,明晃晃的槍尖下圍著紅纓。路上有一條大漢扛著一麵紅綢大旗,上邊用黑絲線繡一隻踞坐山頭的猛虎。大旗下站著一條二十五歲上下的黑臉大漢,兩道濃黑的掃帚眉,一雙凶暴的牛蛋眼,方口厚唇,張口露出一對虎牙。他穿著一件紫色箭衣,腰間束一條黃綢戰帶,右手拿一把鬼頭大刀,戰帶上插一把出鞘的攮子。他用黃綢包頭,右鬢邊插一個猩紅大絨球。這些打扮在杆子中並不特殊,特殊的是他的左鬢邊垂下來一大綹白色紙條,像戲台上扮演鬼魂的裝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