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月初旬的晚上,熊耳山上的氣候溫和宜人。

慧梅坐在打麥用的石滾上,手裏拿著心愛的笛子。近幾天來,她的心緒很不安寧。聽說闖王快在商洛山中樹起大旗了,可是為什麼還不來命令叫高夫人趕去會師呢?她希望馬上會師,也懷著神秘而激動的心情,巴不得馬上能看見張鼐。潼關突圍之後,她有許多天擔心他陣亡或負了重傷。後來知道他平安無恙,她的心才快活起來。如今她愈是渴盼同張鼐見麵,愈覺得在豫西一帶的大山中度日如年。半個時辰前,她因為心中煩悶,就拿著笛子從高夫人的身邊溜了出來。但是她坐在石滾上卻沉入縹緲的幻想中,並沒有吹笛子。

高夫人帶著女兒蘭芝和女兵們住在堂屋,廂房和對廳住著男親兵們和馬夫們。三月中旬,因為賀人龍已經從潼關調往別處,而河南巡撫李仙風的部隊也調往豫東同起事的白蓮教和其他小股義軍作戰,無暇照顧豫西,高夫人就把人馬拉進熊耳山來駐紮休息,進行操練。穀雨那天,她特意按照延安府一帶的民間風俗,叫人用朱砂在黃紙上寫一道“壓蠍符”貼在牆上,符上的咒語是:“穀雨日,穀雨時,奉請穀雨大將軍。茶三盞,酒四巡,送蠍千裏化為塵。”四角又寫上“叭”、“吐”、“喴”、“”四字。其實,她從來不信這道符咒能鎮壓蠍子,這不過是她思念故鄉、尤其是思念闖王的心情的借機流露罷了。可不是麼?幾年前她同自成率大軍打回米脂,回到雙泉堡李繼遷寨,還看見自成少年時住的窯洞的牆壁上貼著一道“壓蠍符”,因為年深月久,黃紙已經變成了古銅色,她當時看了這道符,還不由得望著自成笑了一笑。

如今高夫人的身邊增加了五個姑娘,其中兩個是富豪大戶的丫頭,一個是小戶人家的童養媳。高夫人按著慧字排行重新給她們起了名兒,大一點的叫慧瓊,次的叫慧珠,小的叫慧芬。另外兩個都是本村獵戶的女兒,一個起名慧雲,一個起名慧竹。兩三個月來,她們都已經成了騎馬的內行,並且跟著慧英和慧梅學會了簡單的武藝。

慧梅進了堂屋,看見姊妹們都坐在當間的燈下做針線活,而高夫人坐在裏間靠窗的桌邊,把拆開的野玫瑰的粉紅花瓣放在桌上,數了又數。她數得很專心,有時嘴角和眼角禁不住露出微笑,有時細長的眉毛上忽然掛出一絲疑問,沉吟地望望燈上結的彩,又望著桌上的花瓣出神。慧梅站在她身邊望了一陣,用指甲替她把燈花彈落,燈光登時亮得多了。

“夫人,你剛才卜的卦怎樣?”

高夫人轉過臉來,望著她笑一笑,正要說話,張材忽然走了進來。這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近來長得更魁梧了,臉孔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人們都說他是高夫人身邊的周倉。他在裏間門檻外邊站住,大聲報告說:

“啟稟夫人!……”

高夫人不等他說下去,就略帶不耐煩地說:“又是總管要你來請示明天過節的事!既然沒糯米,就不吃粽子吧。讓全營弟兄多喝點雄黃酒,每人賞一串零用錢。各家眷屬我這裏另有份子,不要總管操心。”

張材笑著說:“夫人,我不是問過節的事。”

“那麼是什麼事?”

“劉將爺派人來瞧你睡了沒有,說是他馬上就來見你。”

“請他來吧,有什麼要緊的事?”

“聽說是闖王那裏來了一個人,叫咱們趕快去商洛山中會合,就要樹大旗啦。”

“啊呀!真的?”高夫人說,不自覺地從椅子上跳起來。

“當然是真的。”

“快去請劉爺來,立刻來!”高夫人由於激動,兩行熱淚刷刷地滾落下來,而慧英和慧梅也同樣熱淚奔流。

張材一出去,高夫人把椅子一推,快步走到當間,等候劉芳亮。她揩去眼淚,向門外望望,回頭對七個姑娘說:

“我就猜到闖王會派人叫咱們快去商洛山中。今晚又是燈上結彩,又是蟢子來,用花瓣卜卦又連得兩個好卦。我就知道會有好消息!”

蘭芝已經跳下床,從裏間跑出來,拉著母親連聲問:

“媽!媽!咱們什麼時候起身呀?”

“馬上就起身,快把你的書啦筆啦都收拾好。”高夫人在女兒的頭頂上慈愛地拍了一下,轉向大家說,“姑娘們,咱們早就在盼望著到商洛山中,大舉起事,可盼到這一天啦!唉,慧英、慧梅,你們哭什麼?哭什麼?”

蘭芝噙著眼淚笑著說:“你自己也哭啦!”

高夫人又揩去眼淚,哽咽說:“這日子來得多不容易!”

姑娘們說:“真的,可盼到時候啦!”趕快揩去眼淚。

“姑娘們,趁這時你們趕快把東西收拾一下吧。”

劉芳亮帶著闖王的送信人來了。高夫人問了來人,才知道是因為官軍在豫陝交界處增加了很多人馬,他被官軍盤住,拘禁在蘭草川,後來又死裏逃生,所以在路途上多耽擱了六七天。她又問了商洛山中的情形,知道劉體純和李雙喜在盧氏縣邊境地方等著接牛金星,還沒回去;另外隊伍裏從四月中旬以後就發生瘟疫,病倒了不少人,連總哨劉爺也病倒了。這後一個消息使高夫人有點擔憂,問道:

“尚神仙沒有辦法?”

“夫人,你知道他在外科上是神醫,在內科上不很內行。”

高夫人轉向劉芳亮:“明遠,你看咱們什麼時候動身走?”

劉芳亮回答說:“闖王叫咱們星夜趕回,不可有誤。我看咱們現在立刻準備,五更就走。”

他們把應該走哪條路和如何走法商量定,隨即高夫人對劉芳亮說:

“好,你快準備吧。要弟兄們多辛苦一點,盡可能在五天之內趕到闖王那裏,免得給官軍隔斷了路。五天能到麼?”

“咱們都是輕騎,一定能夠。”

“你順便告訴總管,糧食盡可能用騾子馱走,凡是不好帶走的東西都分給老百姓。多備些幹糧,路途上少埋鍋造飯,耽誤時間。”

把劉芳亮打發走以後,高夫人走出大門,站在打麥場上,望望周圍的群山、樹林,又望望左近的茅屋,一方麵歸心似箭,一方麵卻不免對這豫西一帶的老百姓和山川起一縷惜別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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