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王吉元殺了沒有?”走出棚子以後,宗敏站住問。

“我打了他一百鞭子,饒他一條性命。”

“這太輕了。為什麼不斬首示眾?”

自成揮退左右,放低聲音說:“王吉元原是敬軒的人,為著五百多兩銀子殺了他,日後見敬軒怎麼說呢?咱們同敬軒之間本來就犯了生澀,不必為這件事兒使敬軒罵咱們打狗不看主人麵子。”

“可是以後別人也犯了這樣的罪呢?”

“我已經傳令全軍,下不為例,今後凡賭博者受重責,凡盜用公款銀子十兩以上者斬不赦。”

“看著敬軒的情麵,隻好饒他的狗命吧。補之怎麼沒有來?”

“咱們談談吧。他正在指揮操練,用不著叫他也來了。”

“可是事情就出在他那裏,頂好是交他處理。”

“你查出是什麼人幹的事?”

“鴻恩。”

自成的心上一寒,登時氣得臉色發青,說:“該死!誰同他一起去的?”

“他帶著自己的三個親兵。”

“真是該死,會是他做出這事!”

“怎麼辦,饒了他這一回吧?”宗敏問,不轉睛地望著闖王。

闖王明白宗敏是拿話試他的口氣,他沒有馬上回答,在心中憤憤地說:“偏偏是我自己的兄弟破壞了我的軍紀!”宗敏見自成有點猶豫,隨即說:

“闖王,怎麼辦?你自己處理好不好?”

“不,捷軒。你辦吧,執法如山,不要推辭。正因為他是我的兄弟,更不要徇私情輕饒了他!”

盡管闖王的口氣很堅決,但是他的沉重的臉色和十分幹澀的聲調,怎麼能瞞得住宗敏呢?事實上,宗敏的心中也很難過。自從他參加老八隊以來,親眼看見幾十個跟隨自成起義的本族子弟在戰場上陣亡了,剩下的隻有幾個人,其中有的人在長途進軍中被官軍打散,尚未歸隊。如今留在自成身邊的隻有李過和李十二,還有親兵頭目李強,是他的族侄。單憑這一點說,他劉宗敏也有些不忍心真的把鴻恩問斬。何況,鴻恩在自成的堂兄弟中是個頂小的,有時人們也叫他李老麼。自成一向對這位小弟弟表麵很嚴,骨子裏很親。兩年前路過涇陽時,李十二也曾慫恿士兵淫掠,當時自成也很震怒,說要殺他。他聽說不妙,跑去跪在高夫人麵前,像一個大孩子似的揉著眼睛,二嫂長二嫂短地纏磨著高夫人替他講情。自成終於隻是痛罵他一頓,打他幾耳光,踢幾腳,並沒殺他。一個“李”字分不開,兄弟畢竟是兄弟!這一次是不是又像那次一樣,說殺不殺呢?所以聽了闖王的話以後,劉宗敏一時拿不定主意,低著頭不做聲了。

闖王見宗敏不做聲,自己也不做聲。他低著頭,用靴尖踩著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這完全是下意識動作,毫無目的。幾年來死去的本族兄弟和子侄們的影子都浮現在他眼前,使他心中酸痛。恰在這時,他的一個親兵從老營飛馬來到,向他稟報說老神仙已經從北京回來,請闖王快回老營。自成立刻對宗敏說:

“快跟我到老營去,聽聽北京的情形!”他向來的親兵問,“別的大將們都知道尚先生回來了麼?”

“雙喜已經派人去分別傳知啦。”

“捷軒,咱們走吧?”闖王又看著宗敏問。

“走吧。”宗敏向一個親兵揮一下手,“備馬去!”

宗敏和他的十幾個親兵的戰馬很快地備好牽來。為著闖王的事業,他很想勸闖王從自己的親人開刀,樹立軍紀,可是這話怎麼好說呢?略微躊躇一下,他走近闖王身邊,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

“自成,那件事還是你做主吧。要是打算嚴辦,我就派人去把鴻恩同他的三個親兵抓起來,免得他們會畏罪逃跑。”

闖王此刻一方麵確實恨鴻恩,一方麵還有點不忍心真的把他問斬,但這種私情卻無法出口。他忽然把一線希望寄托在以寬厚著稱的田見秀身上,回答說:

“抓起來吧。今晚我請玉峰哥和你一同審問。”

當闖王和劉宗敏回到老營時,醫生已經吃過飯,還喝了點酒,帶著風塵色的臉孔變得通紅。闖王一進大門,還沒有看見他的影子,先聽見他的大笑和這麼一句話:

“看起來,有咱們的天下!有咱們的天下!”

闖王一進屋裏,看見袁宗第、李過和田見秀已經都來了,正在同醫生談話。他向醫生拱手道勞,拉著手問了幾句旅途上的情形,緊接著關心地問:

“子明,快談談,朝廷的情形怎樣?”

尚炯拈著胡須說:“朝廷上的事情麼?談起來多啦,一下子可說不完。”

“揀重要的先談。”

“好,談重要的,不重要的以後細談。”

尚炯把朝廷上民窮財盡、政治腐敗和上下離心的種種實情,一五一十地談了出來。李自成聽了以後,滿懷興奮地望著劉宗敏和田見秀說:

“你們看,怎麼樣?大明的氣數真的要完了,咱們還不加勁兒幹?”

田見秀說:“確實,朝廷已經弄得焦頭爛額啦。好比四處起火,八下冒煙,顧了這一頭顧不了那一頭。日後收拾這個局麵的說不定就是我們。捷軒,你說是麼?”

劉宗敏把大腿一拍,說:“有幹頭,有咱弟兄們的天下!自成,咱們早點樹起大旗怎麼樣?”

自成笑一笑,搖了搖頭。袁宗第拍了一下膝蓋說:

“對!我看也不如早點樹起大旗。闖王,別等敬軒啦。他靠不住!請你快派人去崤山裏叫大嫂子同明遠把人馬撤回來,一會師就動手!”

闖王向田見秀望望,見他笑而不言,隨即說道:“咱們目前頂要緊的事情是練兵,準備馬匹、兵器和糧食。”他又向田見秀的臉上掃一眼,近來因為糧食缺乏,田見秀和許多將士的臉上都有菜色,並且浮腫。“糧食頂要緊,頂要緊。要是眼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幹起來,咱們的墾荒固然吹了,老百姓也鬧得沒法收成。這兒的災情已經夠重,要是再不休兵安民,讓百姓喘口氣,多少收點莊稼,捷軒,別說老百姓要餓死,咱們也要餓死。”

尚炯說:“闖王,你說得很對。俗話說:‘民以食為天。’目下離麥季隻有一個多月。讓老百姓收季麥子,喘口氣兒,確實要緊。”

“也好,等收了麥,不管敬軒動手不動,咱們從這裏先動手,殺到河南。”劉宗敏望著尚炯,又用十分讚佩的口吻說,“老尚,你真是一個神仙!你到北京人地生疏,住的日子也不算長,會把朝廷的事兒打聽得這麼清楚,說起來入木三分。原先自成說隻有你去北京頂合適,我可沒想到你辦事這樣出色!”

尚炯笑著說:“這不是我辦事出色,是有一位出色的朋友幫了大忙。要不是遇到這位朋友,光憑我這塊料,即令在北京住上一年,也別想對朝廷的事知道得這樣清楚!”

自成趕緊問:“是一位什麼樣的朋友?”

“闖王,我對你談過一位牛舉人,你可記得?”

“記得,記得。你在北京找到他了?”

“不但找到他,我還把他請來了。”

“啊?!請來了?在哪裏?在哪裏?”

“現在西安。”

“在西安?為什麼不請到這裏?”

劉宗敏也抱怨說:“你真是!為什麼不帶他一道來?”

醫生含笑說:“我怕你們兩位不願意同他見麵。”

劉宗敏大瞪眼盯著醫生,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說道:“不願意同他見麵?老尚,虧你還是闖王的心腹人!自成平日跟你無話不談,你也自認為深知他的心思,會說出這樣的話!你到底為什麼不把他帶來?怕路上不平穩?”

尚炯笑而不答。宗敏把他的神情又打量一下,看出來他的笑裏邊含有文章,又想著這個老醫生也不是那號著三不著兩的人,從來不在重大的事情上開玩笑,說出不冒煙的話,如今怎麼會平白無故地在闖王和他的麵前冒涼腔?他想要尚炯快說出來笑裏邊藏的文章,就對自成說:

“子明是胡扯的,什麼牛舉人,馬舉人,別信他。要是真把那位牛舉人從北京請到西安,他就會把他帶來見咱們。別信他!”

尚炯哈哈地大笑起來,心裏說:“瞧,他們在打仗上有經驗,跟舉人、進士打交道還是第一遭,對這些人的脈理乍然還摸不清呢。”

李過向尚炯笑著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越說你是神仙,你越是神神鬼鬼的。快說吧,到底這位牛舉人來了沒有?”

尚炯說:“確確實實地來到西安。我特意回來向你們稟報,聽候你們吩咐。”

劉宗敏大為高興,爽快地說:“趕快派人去請他來,還有什麼別的話?其實,你應該帶他一道來,用不著向闖王稟報。你這是六指兒搔癢,額外多一道子。”

尚炯又笑起來,說:“我自己帶他來?牛舉人一直三心二意地不願同我到西安,看起來是他對啦。”

田見秀笑著說:“子明,你放心。咱們闖王平日思賢如渴,雖不能親自去西安相迎,可是也決不會有失禮節。”

闖王接著說:“玉峰說得對。咱們一定要專程相迎,隆重接待。捷軒,在這樣的事情上咱們都是外行,得聽尚大哥的,你太性急啦。”

劉宗敏恍然記起,趕快說:“對,對。我忘記三請諸葛的故事啦。”

大家都大笑起來。尚炯心上的小疙瘩頓時解開,一邊笑一邊在心裏說:“這樣,牛啟東就不會拿捏著不肯來了!”

在這同一片刻,袁宗第在快活的笑聲中不由得想著:“一個舉人就拿這麼大架子?幾年來十三家義軍攻城破寨,不知殺過多少舉人、進士,還有比這班人更大的官兒。今日咱們用著了讀書人,一個舉人就這樣拿捏身份!”不過這種不舒服的想法隻在心上一閃就過去了。

闖王請尚炯談談他是怎樣把牛舉人從北京請到西安的。等醫生把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自成跳起來走到醫生麵前,拍著他的肩膀說:

“尚大哥,你這件事辦得太好啦!太好啦!這比你探聽朝廷的消息還重要,實在難得!既然牛先生已經到了西安,我們務必請他來一趟。可惜我不能親自去西安接他,怎麼辦呢?”他尋思著,一時想不起一個適當的人代表他前去西安。

劉宗敏的眼睛一轉,說:“我看,這樣吧,還是請尚大哥往西安辛苦一趟,咱們派一位大將在半路相迎,等客人來到時,咱們幾位重要頭領都隨闖王下山,迎出數裏之外,不好麼?”

田見秀點頭說:“照,照!這個辦法很好,就請補之到中途相迎。隻是子明剛到家,還沒休息,又得幾天奔波了。子明,你的身體吃得消麼?”

闖王望著醫生微笑,卻不做聲。醫生把大腿一拍,站起來說:

“咱們一年三百六十天騎馬打仗,東奔西跑,去西安接個朋友,這算得什麼辛苦!好,我明天就去西安。”他笑一笑,接著說:“這一次,我是名正言順,奉著你闖王的命去迎接他,說話就有了分量啦。”

闖王問:“要不要派雙喜兒隨你同去,格外顯得我的誠意?”

另外派個人隨他同去,以示隆重,這正是尚炯所希望的。但是他擔心雙喜沒有去過大地方,怕萬一會出紕漏。他想了片刻,另外也沒有合適的人,搖搖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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