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天有兩件事使正在整頓軍紀的李自成很不愉快。頭一件是,昨天夜裏,有四個人去一個叫做張家灣的村裏強奸民女。恰好巡邏隊從村邊經過,那四個人趕快退出,從一條小路逃走了。今早他得到報告後非常生氣,要劉宗敏務必趕快把這四個人查出來,斬首示眾。為著不使犯法的人畏罪逃跑,這件事對全營都不聲張。同時他叫田見秀親自去撫慰那家受欺侮的老百姓,保證破案,依照軍法處理,決不寬恕,也囑咐老百姓暫不要對外人言講。
另一件是揮霍公款的事。去年冬天去穀城,獻忠送給他一百名弟兄,帶隊來的小頭目叫王吉元。自成因他作戰勇敢,武藝不錯,就對他另眼看待,派他在高一功的中軍營做一名小校。高一功負責籌措糧餉,所以就讓他帶一部分弟兄活動在藍田境內,隨時從西安方麵偷購糧食和布匹運回,有時也向一些山寨富戶打糧。王吉元因為常同當地杆子交往,有一次就在賭博中輸去了公款五百多兩銀子。他非常害怕,急得又想自盡,又想逃跑。正在這時,高一功聽到風聲,把他逮捕。
高一功是眼睛裏容不得一點兒灰星的人,更何況闖王已經下了決心,要雷厲風行地整頓軍紀?於是他把王吉元五花大綁,派幾個弟兄押送前來。那些平日同王吉元感情較好的小頭目和弟兄們,知道他定死無疑,在他出發前弄一些酒肴給他送行。王吉元深悔自己荒唐,哽咽說:
“我做了錯事,犯了軍紀,死而無怨。你們在闖王的旗下好生幹,千萬莫學俺的樣。咱弟兄們二十年以後再見吧!”
自成昨天就接到了高一功的稟報。這件事雖不像奸淫和搶劫那麼使他痛恨,但是按情理也決難寬容。昨晚他問過了劉宗敏和李過等的意見,大家異口同聲地主張將犯人斬首示眾。可是睡了一夜,他自己的想法變了。殺與不殺,在他的心上矛盾起來。早飯後不久,他騎馬出村去看將士們操練,走不多遠,恰遇著幾個弟兄把王吉元迎麵押來。
王吉元一見闖王就跪在路邊,低著頭不說話。因為明白自己很對不起闖王,他無意懇求饒命;隻是想起來家中老母沒人照顧,不免心中有點酸疼。
自成把他打量一眼,跳下烏龍駒,狠狠地踢他一腳,問道:“我聽說你輸掉銀子以後,又想逃跑,又想自盡,可是真的?”
“都是真的。”
“媽的,沒有出息的東西!”自成罵了一句,回頭對親兵們說,“先抽他一百鞭子!”
自成的親兵們一向紀律嚴明,今見王吉元在軍中十分困難時候輸掉了五百多兩銀子,個個氣憤,一聽闖王吩咐,立刻把王吉元的上衣剝下,按倒在地,用鞭子抽得皮破肉綻。他們想著,按照往例,打過之後,跟著當然是斬首示眾,所以隨手把王吉元從地上拉起來,喝道:
“跪好!脖子伸直!”
王吉元側著頭向身旁的親兵們說:“請弟兄們幫個忙,把活做幹淨點兒。”
一個平日擔任斬人的親兵拔出鬼頭大刀,回答說:“兄弟你放心,決不會叫你多受罪。”他隨即轉向闖王問:“現在就斬吧。”
自成揮一下手,說:“把他的繩子解開。”
所有的士兵都莫名其妙,不知道闖王是什麼意思。王吉元也莫名其妙,瞪著吃驚的、惶惑的大眼睛,並不叩頭謝恩。他原是被五花大綁的,剛才因為要在脊背上抽皮鞭,必須扒掉上衣,所以把脖子裏和兩臂上的繩套解開,隻剩下手腕上的繩子未解。這時親兵們把他的手解開了,卻用疑問的眼睛望闖王:難道就這樣饒了這混蛋小子不成?自成對押解犯人的幾個弟兄說:
“把他攙到寨裏去,給他點兒東西吃,等他傷好了以後再來見我。”
王吉元仍然張目結舌,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那個替他解繩子的親兵突然明白了闖王的意思,照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
“還不快磕頭謝恩!”
王吉元這才明白自己已經得到赦免,伏身叩頭,幾乎把腦門磕出血來,卻不知說什麼話好。李自成歎了口氣,恨恨地責罵說:
“該死的畜生!弟兄們沒有糧食吃,老百姓也在等著咱們賑濟才能活下去,你竟敢把買糧食的銀子輸掉!你有幾顆腦袋?你看我不能夠剝你的皮?……去!傷好後快來見我!”
闖王罵畢,縱身上馬,揚鞭而去。走沒多遠,老營總管從背後飛馬追來,向自成問道:
“闖王,王吉元不殺了麼?”
他回答說:“王吉元雖說該死,可是也怨我自己疏忽,沒有把這樣的事兒訂在軍律裏。將士們酗酒、賭博,挪用公款,在敬軒那裏原是可以馬虎的。王吉元才來三四個月,不曉得咱們這裏和張帥那裏不同。你去替我傳令全軍,以後嚴禁賭博,違令者重責二百鞭子,倘有盜用公款一兩以上者打一百鞭子,十兩以上者斬首!”
“是!”
李過負責全營的練兵工作,稱做督練。闖王在侄兒那裏談了些有關操練的事,親自到校場看將士們練習射箭和操演陣法。看到陣法變化較少,他不由得想起來自己缺乏一位深明陣法的軍師,心中有一點空虛之感。
另外有一隊步兵在操練長槍,自成也走近去看了一陣。
在闖營大將裏邊,劉芳亮槍法最精。可是劉芳亮現在崤函山中,隻好從闖王身邊的將士中挑選教師。挑來挑去,最後決定讓自成的叔伯兄弟李鴻恩擔任槍法總教練。他是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將領,在叔伯兄弟中排行十二,所以人們都稱他李十二,或十二帥,李過叫他十二爹,而自成仍呼他的乳名恩子。潼關南原大戰之前他就負了重傷,當人馬路過杜家寨時,他被留下來,隱藏在山洞中,一個月前才完全治愈。他作戰十分勇敢,又是自成的小弟弟,所以自成很愛他。可他有時依仗是自成的弟弟,李過的叔叔,做出些違反軍紀的事,使自成對他不敢重用。這次自成派他做步兵總教練,率領二百多名新弟兄駐紮在一個村莊裏,本來有點不放心,但又想著,李過是督練,而每天操練又都在一起,就放心了。
李十二把這二百多人分作兩隊:第一隊是用一丈八尺到二丈四尺的竹竿做槍身,俗稱竹竿鏢;第二隊用不足一丈的木杆子做槍身,根大盈把,尖徑半寸,身硬如鐵。李十二挑選身體輕捷、善於縱跳的弟兄們參加第一隊,用沙家槍法教他們;挑選身大力強的參加第二隊,教他們石家槍法,隻是他憑著自己的心意,在石家槍法中多少雜有少林槍法。他把二百多弟兄這樣分開,是根據兵器的性質和人們身體條件決定的。竹竿鏢身長而軟,重要在善用雙足,必須身隨其足,臂隨其身,腕隨其臂。進退迅速,是竹竿鏢臨敵製勝的關鍵。第二隊用的木杆槍,槍身較短,而又粗硬,重在十斤出頭,沒有很好的腕力不能使用,使用時臂以助腕,身以助臂,足以助身。少林寺本來擅長棍法,後來從棍法中變出一派槍法,主要特點是連戳帶打,但也剛柔相濟,頗為實用。李十二為著教練這一隊弟兄,很費了一番心思,才把少林槍法的一部分特點用在石家槍法之中。
自成站在校場裏看了一陣,對於鴻恩的教練工作大為滿意。不過十幾天工夫,鴻恩已經把這兩隊新弟兄初步引上了路。自成從隊伍中叫出兩個弟兄,命他們做出蒼龍擺尾勢和靈貓捕鼠勢讓他瞧瞧。他點頭稱讚幾句,又指點出他們身法、步法的毛病。隨後他自己耍了一套楊家槍法,又向大家講解使槍的基本道理,並說槍是長武器,必須學會如何作短武器用,方得其妙。不然,萬一一刺不中,或沒有中在吃緊處,被對手短兵一入,收退不及,便為長所誤。要會短用,就得著重練身法、步法。他說這是戚家軍練習槍法的一個妙訣,要大家務必注意。講過之後,他望著叔伯兄弟問道:
“恩子,三個月管上戰場麼?”
“二哥,隻用練上兩個月,保管使用!”
李自成覺得鴻恩的眼神很不自然,似乎害怕同他的眼光正麵相對。這感覺使他突然想起:自從他來到校場以後,鴻恩就似乎在假借賣力教練,回避著他。“難道是他麼?”自成在心中疑問,但馬上他就回答自己說:“不會吧,他不敢!”他想,鴻恩在他麵前態度不自然並不奇怪,因為他是兄長,一向對弟弟有些過嚴。於是他望著鴻恩的眼睛笑著說:
“兩個月管使用?我要的是精兵呀。”
“誰說不是要練成精兵?當然是精兵,若是操練兩月不使他們成為精兵,二哥,你砍我的腦袋!”
自成哈哈大笑,說:“好,我記著你吹的大話!”
他還想在校場裏停留一陣,可是劉宗敏派一個親兵飛馬而來,請他同李過速去議事。闖王心中一動,明白是為著那件事訪查出了一些眉目。在這刹那間,他又覺察到鴻恩的眼神有些畏懼不安,但是他又一次想著自己的疑心沒有根據,在要離開時,他對鴻恩鼓勵說:
“恩子,好生練吧。別看這兩百多弟兄少,日後他們就是咱們成立步兵的根基。用心操練個模樣出來!”
李過因為正在指揮操演陣法,離不開身,也不知道宗敏要商議什麼事,對闖王說:“二爹,你去吧,用不著我也去啦。”自成想著他不去也可以,並不勉強,自己上馬去了。
李自成離開校場大約走了十裏山路,來到一個灣子裏。離村子二裏多遠,傳過來熱熱鬧鬧的打鐵聲音。這是由劉宗敏兼管的兵器營。闖王眼下來到的正是弓箭棚、鐵匠棚與火炮棚所在的村莊,四麵都有崗哨,戒備嚴密。
他走不多遠就到了熱鬧喧天的鐵匠棚。鐵匠棚現在有五十多個鐵匠,大部分是從士兵中挑出來的。自成先走進第一座棚裏,掌鉗子的師傅是從杜家寨來的包仁。當包仁從爐子內把燒得通紅發軟的鐵料夾出來放在砧子上時,闖王從地上掂起來一把大鐵錘。包仁笑著說:
“闖王,你又要掄大錘麼?”
“我要跟你學手藝哩。”自成說,“怎麼,你還是不收我做徒弟?”
“好說,好說。”包仁左手掌鉗,右手拿著小鐵錘在燒紅的鐵料上連敲幾下,說:“打!用力打!”
包仁用小錘子指點著,闖王和一個翹鼻子青年士兵一替一下掄大錘。打了一陣,一個槍頭的模樣打成了。包仁把這個半成品送進爐裏,笑著說:
“闖王,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誰也不敢收你當徒弟。別看我有了一把年紀,我也怕折壽!”
自成同包仁說笑了一陣,直到把槍頭使了鋼、完全打成才離開。他正在大步向外走,一抬頭看見柱子上貼了一張紅紙,上邊寫著一首詩。雖然字寫得歪歪扭扭,還有一個別字,但詩倒很有意思:
天遣我輩殺不平,
世間曾有幾人平!
寶刀打就請君用,
殺盡不平享太平。
他把詩看了兩遍,連著點了幾下頭,望著大家問:“這是誰寫的?”
棚頭停住鐵錘說:“稟闖王,寫是我寫的,詩是大家編的。”
“大家編的?”
“是的。起初我想了一句,想不起來了。接著,張三湊一句,李四湊一句,湊了七八句。大家又一琢磨,琢磨成了四句。”
“詩寫得不壞,有意思!”
自成走到第二個棚子門口,看見劉宗敏光著上身,脊梁上淌著汗,正在掄大錘。他的旁邊站著一個士兵,又害怕,又羞慚,不知如何是好。自成知道宗敏又發了脾氣,可能這個工作不賣力氣的弟兄會挨一頓臭罵甚至一頓鞭子。他正要進去同宗敏說話,宗敏已經看見了他,把大錘交還旁邊站著的那個士兵,抓起衣服向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