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她們已來到後麵的佛堂。圓照帶紅娘子走到佛像後邊,這裏有扇假牆,從外麵看是牆壁,裏麵卻是空的。圓照將門打開,用燈籠一照,紅娘子一下子看見裏邊有盔甲、寶劍、旗幟和木刻的小本子,簡直驚駭得說不出話來。圓照把假牆的門重新關上,回頭問道:
你可聽說永樂年間,山東地方有個寡婦唐賽兒麼?紅娘子說:聽說過。
圓照說唐賽兒起義,占領了許多州縣,後來兵敗被抓進牢中,徒弟們把她從牢中救出,繼續同官軍作戰。第二次又被抓進牢中,可是過不了多久又從牢中逃出。永樂皇帝震怒,下令山東、河南、畿輔各地,抓了幾千尼姑,追查唐賽兒的下落,到底沒有找到。這事情你可聽說?紅娘子說徒弟的舅舅也是白蓮教中人。徒弟聽說,至今在山東、河南、畿輔一帶還流傳著唐賽兒的許多故事。圓照說這唐賽兒就是我們的祖師。徒弟們將她第二次從牢中救出後,保護她暗暗逃到此地。原來這裏也有一座尼庵,可是隻有幾間房子,幾個尼姑。我們的祖師來到這裏,隱藏起來,後來就做了這裏的住持,於是大修尼庵,以後才有了今天的規模。她的寶劍、盔甲,還有天書,都陸陸續續由徒弟們從山東境內送到這裏。一代一代,我們這個尼庵一麵敬佛,做許許多多好事,一麵暗傳白蓮,沒有中止。這平陽府,河北各地,都有我們自己的人。可是今日我隻能對你說明,千萬不能露出一點風聲。我在眾弟子裏頭一直找不到一個能夠繼承衣缽的人,如今你來了,我知道你是紅娘子女將,果然與眾人大大地不同,我不曉得你肯不肯繼承我的衣缽?紅娘子心中大為感動,可是她不敢說她能夠繼承衣缽,就說道:白雲庵中這麼多比丘尼,其中應該不乏有本領的,難道師父不可以從她們中間物色一個繼承衣缽的人?圓照搖搖頭說她們怎麼能夠繼承衣缽?雖然有幾個人看起來還有一點心思,為人也很精明能幹,可是要繼承衣缽談何容易!慧能,你願意繼承我的衣缽麼?紅娘子馬上跪了下去,說道:如蒙師父看中,徒弟願意繼承師父的衣缽。以後縱然遇到千劫萬險,決不變心。
圓照笑一笑說:好吧,如今正是三更,這話就算定了,以後的事慢慢聽我安排。
在佛教中,繼承衣缽或傳授衣缽,本來是指有的髙僧法師,或一個宗派的重要僧人,臨死的時候找一個繼承的徒弟,可以接續他宏揚佛法的事業。可是圓照將慧能暗中定為曰後繼承衣缽的人,是因為她另外有些內情。也可以說,白雲庵一代代傳下來的事業,需要在她生前就傳給她最相信、認為最能繼承事業的徒弟。所以她就乘她健在,暗中指定慧能為她傳授衣缽的徒弟。
從此以後,慧能確實成了圓照老尼姑最親信的徒弟之一,山下邊的事情,圓照老尼可以不同別的心腹徒弟商量,卻總是同慧能商量。所以逐漸地慧能對於黃河下遊兩岸的許多重大情況都知道了。有時她得到師父允許,更深夜靜,偷偷地打開複壁,將密藏的經書,或叫天書,取出來閱讀。有些她看出來一些道理,有些實際上沒有多的道理。同時她也明白,這些書對代代相傳的白蓮教是很有用處的。從她幼年時候直到她起義,她對白蓮教是信仰的,盡管沒有參加,但是她長期在豫東和山東、江蘇交界的地方闖蕩,而這一帶正是明朝末年白蓮教最集中的地方,她不能不受到影響。可是後來她同李岩結婚了。李岩是不相信白蓮教的,認為那是愚昧無知的人搞的事情。對於白蓮教的那些書,李岩就像一些官府和儒家知識分子一樣,稱之為妖書。在李岩的影響下,紅娘子對白蓮教的信仰也消失了。她所崇拜的是李自成這樣堂堂皇皇提出吊民伐罪號召的英雄,所以她一心一意同丈夫忠心保闖王打天下。可是現在情況變了,她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忽然遇到了師父圓照,被指定為繼承衣缽的弟子,於是她對白蓮教深深地迷戀進去,希望將來能夠由她推動或率領白蓮教之眾,發動起義,作出一番救百姓驅趕滿洲人的事業來。從這時開始,她仿佛覺得生活又有了新的意義。可是李岩兄弟的冤案並沒有從她的心上忘去。直到第二年,也就是順治二年春天,她們在王屋山上得到消息:滿洲兵已經打進了長安,皇後高氏不知往什麼地方去了。有人說跟著大順皇上一起逃往湖廣了。有人說逃往湖廣的是大順皇上的妃子,高皇後並沒有去。甚至還有人猜測高皇後已在宮中自盡。慧能要為丈夫兄弟辯誣的夢想完全化為泡影了。如今剩下的隻有一點癡情,就是如何到平陽去尋找李岩兄弟的屍骨。
春天將盡的時候,她把這事情向師父圓照提出來,要求自己帶著慧空下山,往平陽去一趟。慧空認為她去平陽很危險,因為她不是一般的人,而是大順軍中有名的女將,看見過她的人很多,如今縱然削了發,成為比丘尼,卻仍有幾分姿色。平陽駐有清軍,豪紳地主都是為清朝效忠的,正在查詢大順留下的人,風聲還是很緊。商量之後,圓照老尼慷慨答應,由她自己帶著慧空往平陽去尋找李公子兄弟屍骨。
圓照和慧空去了大約一個月的時間,除路途花費許多時間外,單在平陽府城周圍就停了十天。她們在平陽一所熟悉的尼庵中掛單,細心察訪詢問。但沒有人知道李岩兄弟的屍骨埋在何處,因為那天夜裏,不但李岩兄弟被殺,李岩的親兵、親將絕大部分都被殺了。豫東將士被殺的有上千人,有的是一麵走一麵抵抗被殺的,單單在牛金星住的地方被殺的就有幾十個人。事後到底是不是將李岩兄弟的屍首特別埋藏,還是跟眾人埋在一起,誰都說不清楚。平陽附近,新的荒墳有許多座,到底哪一個墳頭是李岩的,李侔的,査不清楚。最後倒是有一個傳說,說李岩的子弟兵逃走了幾百人。等李自成退出平陽之後,那幾百人又從山中出來,找到了李岩、李侔的屍骨,帶著往南方逃去,所以在平陽有兩座墳墓顯然被挖開了。平陽周圍百姓對這個說法很相信。但很快清兵就進了山西,各州縣紛紛投降,秩序大亂,有反抗的都被剿殺了,所以關於李岩兄弟屍骨被他殘餘部下帶回河南的消息也無法最後證實。不過這消息倒給慧能和慧空一些渺茫的希望,也使慧能決心去杞縣一趟,親自到李家寨去問一問是不是有這件事情。
又過了幾個月,大約在李自成死於通山四個月之後,也就是這一年的八、九月之交,慧能同圓照一起下了王屋山。她們穿著深灰色的裝裟,頭戴毘盧帽,腳穿白色長布襪和皂鞋,身上背著簡單的行囊,手中拿著禪杖。本來一般尼姑出去化緣,很少拿禪杖,可是她們既要防深山裏頭有猛獸,還要防路途之上有壞人。圓照無所謂了。慧能年輕,又有姿色,不能不防著受欺負。所以除禪杖外,她們在寬大的袈裟裏邊,都藏有小小的彈弓和一袋泥丸。此外,這圓照老尼還有一個絕招,自幼練就,就是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功力非凡,隻要敵人接近,不須使用禪杖,隻在敵人的某個穴位用兩個指頭一點,縱然隔著棉衣也能使對方或者痛不可忍,或者半身麻木。不過圓照一再囑咐慧能,不能殺生。倘若敵人手執武器向她們追來,隻可用彈丸打在對方手執武器的寸關節上。一般情況下能忍則忍,不要動武。慧能一一聽從,這才上路。慧空和別的尼姑送了一程。
如今師徒二人懷著沉重的心情走下王屋山了。那時山西、河南各地大體上已經平靜,清朝在太原和開封都按照明朝的製度委派了封疆大吏和各種文武官員。各府州縣也同樣早已設官理民。鄉紳大戶大都甘願做清朝的順民,竭力協助官府,為著自己本階級的利益,清剿叛亂,維持地方治安。盡管各處仍不免有零星盜匪,也有人聚眾起事,圖謀趕走胡人,恢複明朝,但都是旋起旋滅,不能成大的氣候。所以這師徒二人能夠平安地走上千裏征途。雖然沿途有時不免有關卡盤問,但是一則她們都有度牒,二則圓照老尼常到各地雲遊化緣,經多見廣,應對從容,加上各處有名的尼庵住持多有認識,說起來一些名門鄉宦之家的太太,也都結有佛緣,所以經過各地都沒有受到留難。隻是徒弟慧能縱然剃了頭發,仍有幾分姿色,不免被守城門和關卡時官兵一再故意打量,說一二句俏皮話。這也是她們意料中的事。每逢這時,慧能總是低頭不語,回避男人們的目光,而圓照隻用幾句話就將對方的注意岔開了。有時念一聲阿彌陀佛,兵丁們就知趣地走開了。
她們穿過懷慶、衛輝二府,從封丘過了黃河,來到開封。自從崇禎十五年九月開封被洪水淹沒之後,到如今差不多整整三年了。因為原有的住戶一大部分已經死絕,隻有一小半活下來,其中有的逃往山東,不再回來。所以盡管有新的居民隨著新的官吏和駐軍遷移進來,卻仍然遠不能填滿這座大城。至於昔日的繁華,則連一點影子也看不見了。
開封這地方,圓照三十幾歲時曾經來過兩次。一次是在天啟末年,當徐鴻儒率領白蓮教起義時,她隨著師父來過一次,想從商丘往東聯絡各處白蓮教義士,助徐鴻儒一臂之力。不久之後,徐鴻儒起義失敗,從開封往東去,官府對僧尼和外鄉人盤査很緊,圓照同師父就趕緊回王屋山了。又過了十年左右,從陝西出來的農民起義軍,哄傳有十三家七十二營,從山西過來進入河南,經過潁州,又往東去,破了中都鳳陽,焚了皇陵。隨後河南、江北、湖廣,西至四川,到處大亂起來。在河南、山東境內,沿大河上下千裏,到處有零星白蓮教密謀起事。這時圓照受遠處弟子請求,第二次從王屋山來到開封,又到附近州縣走了一趟,看出來各處的教友都無大誌,又不齊心,斷難成事,於是又返回王屋山去。所以開封對她說來並不是陌生地方。
師徒二人來到開封城中,找一處尼庵掛單,打去鞋子和長襪上的征塵,淨了手臉,便到佛前虔敬禮拜,念誦了一段經文。圓照看見這尼庵經過大劫之後,十分貧苦,就拿出二錢銀子給住持,置備素齋。談話中問起這尼庵以前的住持老尼,才知道在崇禎十五年大劫中同另外二三個尼姑一起淹死。如今這位住持法名妙靜,當時死抱住一根梁木,在水上漂流了兩天,幸遇杞縣李公子奉闖王之命率許多人乘筏子救人,將她救了。眼前十幾個小尼姑都是她在大劫後新收的徒弟。當妙靜提到杞縣李公子時,盛誇李公子多麼仁義正直。她連著念了幾聲阿彌陀佛,又歎了口氣,搖搖頭說道:唉,好人不得好死。這麼好的人,不想李闖王竟會對他也生了疑心,真是天下事說好樣樣都好,一打了敗仗就殺起自己人來了。聽說隨著他去的人差不多都被殺了。還有他的夫人,至今不知下落,有人說被追兵殺死了,有人說沒有。唉,這真是末梢年啊!可是我總想,這樣的好人,死後一定會到極樂世界,不會像別的遊魂冤鬼一樣留在陽間的。不管怎麼,我實話告你師父說,我每逢初一、十五,總要暗暗地為李公子兄弟二人誦經,超度亡靈,望他們早日到西方極樂世界。
圓照連連點頭,念著阿彌陀佛。慧能在一旁聽著,心中十分悲痛,好像有許多箭射在心上,可是這是東京汴梁地方,她隻好堅決忍耐著,不要哭出來。而圓照也看出了她的神情,嚴厲地給她使個眼色。她知道師父對她的神情已經有點害怕,趕快低下頭去,可是熱淚竟然奪眶而出,滾到兩頰上。
妙靜望了慧能一眼,感到奇怪,向圓照問道:莫非這位師弟有什麼傷心的事兒?圓照趕快笑著說沒有。她九歲隨我出家,如今已經十九年了,天生的菩薩心腸,常常聽別人談到一些傷心的事,她就忍不住流下眼淚,有時還忍不住痛哭起來。所以在我的幾個徒弟中,我頂頂喜歡的就是她。
用過齋以後,天氣尚早,圓照帶著慧能到街上走走。出了尼庵以後,她見身邊前後無人,小聲對徒弟說道:你是出家之人,非同俗人一樣。此是東京汴梁地方,萬一被別人識破,不是耍的。又狠狠地使了個眼色,自己也歎了口氣,向前走去。
她們從一個大的醬菜園門前走過,圓照打算到醬菜園櫃台前化緣,請施主布施一點鹹菜,以便路上食用。慧能輕輕拉了師父袖子一下,不讓師父前去。圓照也沒有堅持,隨即望望招牌,小聲說:
太平村醬菜園,新招牌,門麵也油漆一新,好大的醬園。
慧能一邊低著頭向前走,一邊小聲說:原是幾十年的老醬園,從前叫菜根香,如今換了新主人,改名太平村。你來過這地方?從前打這條熱鬧的大街上走過幾次,還記得很清楚。慧能一邊答話,一邊傷心地暗暗想道:那個後樂堂還在麼?
她們穿過了鼓樓,來到大相國寺,看到高大的山門前仍然像從前那樣熱鬧,走進去看了看,看見大雄寶殿和供奉千手千眼佛的八角亭,原來都有很高的台階,經過那場大水,台階差不多都與地平了。她們因相國寺中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不敢久留,隻在幾座主要的菩薩前叩了頭,便從後門出去,回到掛單的尼庵。
第二天早齋以後,師徒二人離了開封,頭一天到陳留,第二天到杞縣,故意挨延到黃昏進城,到一座尼庵中掛單。這天夜間,圓照因為路途疲累,睡得十分香甜。可是慧能卻不能人睡。她想到許多事情,想到多年前她率領一班人馬,跑馬賣解,在杞縣境內受當地豪紳之家的公子豪奴欺負,多虧李公子將她搭救;又想到崇禎十三年秋冬之間,她在商丘鄉下聽說李公子下獄,有生命之險,立即率人馬日夜兼程,趕來破了杞縣,救出李公子殺了貪贓枉法的縣官;以後又鼓動李公子起義,一起投奔闖王……想到這裏,她痛哭起來,後悔自己當時看事情那麼簡單,如今大公子、二公子都死了,她自己也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她在靜夜中蒙著頭,哭啊哭啊,又不敢出聲,熱淚把枕頭都打濕了。不知哭到什麼時候她才入睡。第二天早晨起來,師父看見她的眼皮紅腫,心中明白是怎麼回事,歎一口氣,說道:
我們趁早晨開城門,出城去吧。
師徒二人趁早晨鄉下人進城趕集,城門口亂紛紛的,出了城,往南鄉圉鎮方向走去。她們因為連日奔波,十分疲累,所以並不急於趕路,走走歇歇。中午時在路邊小飯鋪買了兩碗素麵和四個火燒,就著醬蘿卜吃了,又走走歇歇。直到日頭偏西的時候,才走進李家寨。由慧能引路,經過當地人稱為都堂李家的大門前邊,慧能向師父幹咳一聲。師徒二人同時停下來向大門觀看。大門緊閉,鎖著一把大鐵鎖,外加十字斜交的白紙封條,封條上蓋著官府朱印。大門外的黑漆金字匾額仍在,高台階下的一對石獅子也仍舊,空著的旗杆和係馬石都依舊。慧能一陣心痛,不願細看,趕快引著師父繼續往前。
過了一片空地,折向北走不遠,在四不靠鄰的菜地中間,坐落著一座尼庵,門上懸著小匾,上寫妙通庵三個字。慧能認出來是李岩手筆。她輕叩大門,先引出來一陣狗叫,邊叫邊撲向大門,將院中的雞子驚飛。隨即聽見講堂中有人說話,有女人的聲音一邊叱喝犬吠,一邊向大門走來,慧能小聲說:師父,你說話,我少開口。
犬吠聲沒有止。大門開了,兩扇門中間露出來一個麵目清秀而蒼白的青年尼姑。她看見陌生的師徒二人,腿腳上和臉上都帶著黃色的征塵,分明是遠道而來,不禁用詫異的眼光打量她們。師徒二人趕快雙手合十,口誦阿彌陀佛。青年女尼照例還禮。
圓照說道:我師徒二人要往亳州一帶,今日天色不早來借寶庵掛單,務請收留。
那青年女尼又向慧能打量一眼一邊心中奇怪:好像在哪兒見過;一邊回答圓照:
同在佛門,原是一家,請快到裏邊休息。
圓照和慧能進去以後,青年女尼隨即將大門關好,上了閂,然後一邊揮開兩條大狗,一邊讓客人在前邊走。靜修老尼早已從觀音堂中出來,走下磚縫中生著細草綠苔的台階,手撚念珠,迎候這二位不速之客,臉上的微笑中含有詫異。慧能一到院中,就聞見滿院清香,看見觀音堂前邊種著兩棵芭蕉,再向外東邊是一株玉蘭,西邊是一株丹桂。如今這丹桂正在開花。又看見地上掃得十分幹淨,她不禁在心中歎道:
當日彩霞苦苦要在此出家,果然是清淨佛地!靜修老尼將念珠掛在手腕上,對她們師徒二人拱手合十,笑著說道:
有緣,有緣,阿彌陀佛!李信率子弟兵起義時,知道家產必被官府籍沒,又因彩霞留下出家,所以在匆忙中撥出五十畝地給妙通庵作為永業香火田。連原來的二十畝香火田,共有七十畝。倘若不遇災年,收成就夠維持庵中生活了。
靜修老尼因為妙通庵四不靠鄰,徒弟智果又當青春妙齡,生得較俊,怕有二流子晚上來生事端,所以雇了一位五十多歲的大腳女仆,稱作楊媽,新近又收了一個十歲的小徒弟,起名智信。去年得到李岩兄弟在山西平陽府被殺的消息之後,靜修和智果商量,請一位姓張的老頭子來到庵中,在後院中蓋了一間草房居住,白天就在後院種菜,無事不來前院。需要到鎮上買東西,就讓他去。夜晚要他警醒些,提根棗木棒,掛著腰.刀,在前後院走走。這張大爺雖然已有六十五歲以上,卻在年輕時練就一身好武藝,至今功夫不減當年,一旦動起手來,三四個小夥子,別想近他的身。
這時女仆楊媽聽見前院狗叫,趕緊放下後院井沿上尚未洗完的衣服,囑咐智信繼續留在井邊,將剛從院中拔出的菠菜摘好、洗幹淨,特別是靠根的地方要洗幹淨,自己便來到前院觀音堂前。那雲遊到此的兩個尼姑已經打過了長襪和皂布鞋上的灰塵。楊媽對那年輕尼姑端詳一陣,覺得奇怪:好像曾在哪兒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了。那師徒二人淨過手臉後,便向觀音菩薩叩拜,然後被靜修讓在一旁的小椅上坐下敘話。
靜修問道請問二位師父是從哪兒雲遊到這兒來的?寶刹叫什麼名字?圓照回答說:我們師徒二人是從王屋山上下來的,雲遊到此,要往亳州一帶。今日借宿寶庵,也算是三生有緣。敝庵名叫白雲庵,在王屋山的半山上。
靜修說喲,這可是很遠喲!我們隻聽說有個八百裏太行山,不曾聽說有王屋山。智果,你讀的書多,可知道有個王屋山麼?智果說知道,師父,前朝也常有道人、法師隱居在王屋山上。這山在山西、河南交界地方。她轉向圓照問道,想來白雲庵必定在河南地界?圓照說:敝庵是在平陽府絳州、垣曲境內,不在河南,同河南的濟源縣是鄰縣。
靜修說平陽,平陽,這可是個有名的地方。敝庵山主李府的大公子、二公子去年七八月間就是被牛金星陷害,死在平陽府的,不光死了兄弟二人,還有我們李府的七少爺李俊和上千名子弟兵也都死了。唉,真正叫人傷心啊!圓照說:這二位公子可是李岩和李侔?靜修老尼打量遠方來的客人一眼,心中犯疑,說道:正是他們。師父在深山修行,如何知道他們的名字?圓照說道:當日李闖王是大順皇上,駐軍平陽,各府州縣都有大順朝放的地方官吏,像誅殺李公子兄弟這樣大事,震動朝野,道路哄傳,我們雖是出家之人,怎能不知道呢?隻是那麼多從杞縣帶去的子弟兵,一定會有些人死裏逃生,回到家鄉,二位公子被誅殺的事,你們知道的會比我們王屋山上的出家人更為清楚。
靜修說:李家寨也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十幾個人,別的村莊也回來了一些。可是大公子、二公子起義的時候帶走了三千多子弟兵,還有我家邢夫人原來的人馬也有一二千。後來聽說又招收了一營女兵,有千把人。經過幾次打仗,死的死,傷的傷,差不多光了。逃回來的人還不能安居家鄉,聽說官府要捉拿,都隻好躲藏起來。
聽到這裏,慧能心中一驚。原以為逃回來的人比較多,會將李岩兄弟的屍骨偷運回來,如今這渺茫的希望又空了。可是會不會她們不說實話呢?
楊媽早已替客人倒好了茶,好奇地站在旁邊聽,繼續回想著似乎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王屋山這位年輕尼姑。這時忍不住流出眼淚說:
我們杞縣去的子弟兵,被殺得最慘的是在平陽府。我的兒子……
大門上傳來敲門聲,大家轉頭望去,看見臥在大門裏邊的兩條狗已經站起來,但沒有發出叫聲,而是親熱地搖著尾巴,靜修說:
楊媽,快去開門,張大爺回來了。
楊媽揩著眼淚,往大門走去。智果用眼睛偷看慧能,無意中同慧能的眼光相遇,看見慧能眼眶中噙滿熱淚。她趕快同師父交換了一個眼色。趁大門未開,圓照似乎無話找話,故意裝著不解,向靜修問道:
師父剛才說的邢夫人,她是什麼人?她是我們李府的……
靜修的話剛說到這裏,張大爺大踏步進來了。兩條狗咬著尾巴,跟在他的後邊跑。楊媽閂好大門,也跟了進來。靜修小聲給圓照說:
這老頭隻有一個兒子,跟隨大公子死在平陽。
圓照和慧能見張大爺來到,對他躬身合十。張大爺見是陌生尼姑,也用合十還禮。
靜修問道你打聽清了麼?張大爺說打聽清了,是一個太康人,原在西安府守備衙門做事,投降了滿洲的英王阿濟格,一直隨英王到江西境內。如今李闖王已經死了,英王就要班師回北京去。他說父母年邁,請求回河南做官,蒙英王允準,帶了一封給河南巡撫的公文和十來個親隨,前幾天回到太康,昨日下午到了圉鎮。因為同趙鄉紳家是親戚,在趙家住了一宿,今日回太康去了。
他說了些什麼消息?湖南方麵的事,高皇後、高一功和李過如何率領大軍救闖王,遲了一步,得到闖王被害的消息後,在湖南的那些大事,他都說不淸楚。倒是從長沙回來的人,親眼所見,說得最為確實可信。
圓照向靜修問道有人從長沙回來?靜修說是一個名叫鄭德成的人,是李府上的舊人。慧能心中一驚廣噢,鄭德成,他還沒有死!他回來了!一定得想法子同他見見。
智果問道張大爺,你老可聽說,隨在闖王身邊的小將們,都是哪些人死了?哪些人投降了清朝?張大爺回答說這個太康人說,李闖王離開武昌以後,人馬很快潰散了。大家常聽說的那幾位大將,都帶著自己的人馬離開了闖王,在一個名叫富池口的地方被清兵追殺。劉宗敏和宋獻策都被俘了。
靜修說聽鄭德成說,他們二位都在九江被殺害了。
不,被殺害的是劉宗敏,宋獻策沒有死,活得很好。大家都覺意外,慧能不覺啊了一聲,心想,大順國的軍師,皇上倚為心腹,為什麼不盡節呢?為什麼被俘後偷生苟活?她害怕露出馬腳,沒有說話,倒是智果和她的師父同時問道:
宋矮子投降了?現在哪兒?也不算投降。宋獻策同劉宗敏押解到九江以後,因為他們是頭號要犯,英王親自審訊,勸他們投降。劉宗敏拒絕投降,隻求速死,英王將他殺了。宋獻策不肯投降,可是想活下去,不似劉宗敏在英王麵前說話那麼硬,口氣上斬釘截鐵。
慧能終於忍不住問:胡人果然沒有殺他?張大爺說沒有。他說,倘若大清朝不殺他,他不願意做官,隻願到長安賣卜為生。英王果然不肯殺他,答應他以後可以去長安賣卜,隻要不再背叛大清朝就行。
圓照問還有什麼人被殺了?張大爺說:聽說殺了很多人,可是鎮上人說得不清楚,我也記不得。隻有一個人我記得很清。這太康人說:在富池口捉到了張能的妻,押解到九江殺了。滿洲兵說的這個張能,我猜就是小張爺張鼐。崇禎十五年,闖王攻打商丘,張鼐掌管火器營,親自點大炮轟城,咱這裏誰人不知。後來李過來圍圉鎮,消滅袁時中,也是這位小張爺先進寨內。沒進寨門,女將慧梅自製身死。咱們這一帶還有人編為唱本,到處傳唱,聽的人沒有不落淚的。可是張鼐的太太是誰呢?怎麼被捉到了?小張爺死了沒有?……那太康人隻住了一晚,沒有說清楚。慧能一邊聽,一邊滿懷酸痛:慧瓊死了!她沒有痛哭失聲,卻忍不住熱淚向頰上奔湧,於是她趕快低下頭去,用袈裟袖子連連揩淚。靜修老尼和智果、楊媽、張大爺都覺奇怪,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張大爺因為沒有別的事情,就告辭往後院去了。暫時大家沉默。小尼姑智信因為楊媽一直未回後院,洗完菠菜以後文將楊媽沒有洗完的二三件衣服洗出來,帶了回來。看見來了客人,便將濕衣服籃子和淘菜的小竹筐放在地上,站在門檻外邊觀看。
靜修老尼對圓照說道:剛才說起來我們李府二位公子帶出去的子弟兵,在平陽死了很多。這個小徒弟父親也是在大公子手下當頭目,立了不少功,那天夜間也被殺死了。她媽聽說男人被殺死在平陽,就哭了三天三夜,尋了無常。爺爺養不活這個小孫女,智果把她要來,拜我為師,在此出家,起名智信好歹不會餓死了。
她看一看小智信,接著說道多虧七爺替我們邢夫人斷後,邢夫人才能帶著三歲的小少爺殺出一條血路,死裏逃生。邢夫人就是大公子的填房夫人,江湖上都知道她叫紅娘子,在義軍中被人們稱為紅帥,想來你一定也聽說過。
圓照點點頭,問道後來呢?七爺對我們邢夫人說:嫂子,你帶著男女親兵,背著小侄兒逃回河南去吧。一定要保全大哥的這一點骨血,一棵獨苗。有我李俊在,牛丞相的追兵休想把你和我侄兒殺死。就這樣李俊七爺在後抵擋追兵,邢夫人率領少數親隨向前衝殺。後來遇著一個山口,我們七爺人馬不多,就死守山口,一直到全部人馬都死在山口,才使牛丞相追兵沒有追上我們邢夫人。唉,說起來話長,一時也說不完。橫豎都死了,逃回李家寨的隻有十幾個人,全杞縣子弟兵逃回的也不過幾十個人。圓照乘機問道二位公子的屍骨可運回來了?沒有啊,這半年平陽府地方已經平穩。李府是大族,沒出五服的親族有許多戶,也有人商量派人去尋找二位公子的屍骨。可是當時殺了許多人,誰曉得二位公子的屍骨還有沒有?如今叫人操心的倒是邢夫人,傳說她沒有死,但不知逃到什麼地方存身去了。大公子、二公子都沒有別的兒子,隻有邢夫人生了一個小少爺,今年三四歲,倘若能夠找回來,也不至於斷了李府的禋祀。唉,誰能想到大順朝臨敗時候,先殺忠臣啊!慧能忽然掩麵痛哭。眾人正在流淚,卻又對她的痛哭大驚。智果忽然撲到她的腳前,跪下去哭著說:
我的天啊,我明白了,明白了,原來是你啊!(《李自成》第五卷未用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