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在北京不能多留,必須在兩三天內返回他的關外駐地,怎麼辦呢?

突然,楊珅說出了一個辦法,把困難解決了。吳三桂一聽楊珅說出的辦法,大為高興,笑著說:

你不愧是我的心腹副將,辦法真多!好吧,你立即到周皇親府中走一趟,務必將此事辦成!原來,當一個月前,楊珅曾經陪同新任京營提督的吳襄去拜見當今皇後的父親、嘉定伯周奎,因而同周府總管李子春相識。今日楊埔決定利用這一關係,使吳三桂同陳圓圓在周府的酒宴上見麵。而且酒宴必須在明日中午舉行,不誤後日一早離京。吳三桂是山海關外防禦滿洲的主將,如今寧遠成了孤城,他身係國家安危,所以必須星夜返回防地,而且今日就應該將行期稟報兵部,由兵部密奏皇上。

明朝選後妃的製度與前朝不同,為避免外戚幹政之禍,後妃隻在清白良家的姑娘中選取,禁止選取勳臣外戚家的姑娘,也不許選取大官豪門家的姑娘。而且後妃的父兄隻許賞賜金銀莊園,封為侯伯,不許任以實職。處此亂世年頭,周奎雖貴為皇後之父,也願意在無傷朝廷製度的情況下與武將來往,說不定日後會有用到的時候。經過楊珅與周府總管李子春一商量,嘉定伯府立刻向吳三桂發出請帖,訂於轉天中午宴請寧遠總兵大人。另一方,李子春與田府聯係,明日上午接陳夫人(因為她是田宏遇的妾了)來周府閑坐。

五次日中午,吳三桂隻帶著副將楊珅和四名親兵,騎馬來到嘉定伯府。宴席擺在大廳正間,隨從親兵都在別處坐席。在大廳中,主人是嘉定伯周奎,還有兩位周府官員作陪。主客是吳三桂,楊珅陪同。

酒宴開始不久,周府中的兩位樂師領著四五位濃妝豔抹的十七八歲的女子進來,先向席上行禮請安,然後兩位樂師退到大廳一角的小方桌邊坐下,四五位姑娘向席上老爺大人們福了一福,嬌聲請安。因為周奎原籍是江南宜興,所以買來的這幾個女子都是江南人,皮膚白嫩,腰身婀娜。為首的姑娘大約有十七八歲,手執檀板,輕敲一下,坐在小方桌邊。笛子和三弦聲起,姑娘們唱了《西廂記》中的一支曲子。

吳三桂生長關外,世為武將,對京城富貴人家的情況根本不懂。他在這一群女子中看來看去,猜不透誰是陳沅。而這幾位漂亮歌妓向席上福了一福,退轉到所坐的桌邊。吳三桂正在瞎猜,忽聽屏風後有叮咚之聲。周奎正舉杯向他勸酒,他也端起杯來,隨即停杯不飲,等候進來的人。等到第一個美麗的少女出現,吳三桂心中一驚,將酒杯放回桌上,心中暗說:這是陳沅,果然不錯!然而周奎並沒有特殊表情,所以他也穩坐不動。不過此刻,又一位女子出現,身後跟著一位丫環。這位美人兒服飾淡雅,也不像一般女子過多地塗脂抹粉。她一進廳中,使大家驀然一驚,好像一股靈秀之氣撲麵而來,白嫩的臉孔竟然使人們頓時感到滿庭生輝。她的一雙眼睛,顧盼中流光溢彩,飽含溫柔與聰慧,使吳三桂心蕩神搖,不能正視。周奎微笑著讓她在一張留著的空椅上坐下,恰在首席貴賓吳三桂的對麵。吳三桂不由得想到他在關外所見的許多女子,不禁惘然若失,心中歎道:

那些人枉施脂粉,比起這個如花似玉的人兒盡如糞土!陳圓圓稍坐片刻,站起來先給吳三桂斟酒,再給周奎斟酒。當她來到吳三桂的身邊斟酒時候,吳三桂才看見陳沅的手上很少首飾,隻戴了一隻嵌紅寶石的戒指,襯托得她纖纖手指潔白如玉。而就在這時,吳三桂聞到了一股淡淡的、似有若無的芳香。因為吳三桂既要看手,又要看酒,又要看美人露出來的一段皓腕,又一次心蕩神搖,簡直不明白那芳香是出自手上的脂粉還是美人的衣袖。

陳沅為吳三桂斟酒以後,又給周奎斟酒,隨即回到自己的原位坐下,並不為別的陪宴的官員斟酒。周奎因為陳沅早已是田皇親的一位愛妾,稱她為陳夫人,所以他決不要她為別人斟酒。但是他對陳沅笑著說道:

吳總兵少年元戎,駐軍關外,國家幹城。他後天一早就要離開京城,返回遼東。他素聞夫人色藝雙絕,名滿江南,可否請夫人清唱幾句,以助今日雅興?陳圓圓並不推辭,回頭向站在身後的一個丫環使個眼色,那丫環會意,立即向屏風後走去。她還沒有走到,從屏風後走出一位中年婦女,服飾雅潔,神態大方,迎麵將一副大約七寸長的象牙拍板遞給丫環。她趁機會含笑向酒席上掃了一眼,特別向旲三桂看了一眼。吳打算起身,請她坐下,但被周奎的眼色阻止。他正在猜想這是何人,這人又退回屏風後了。這時有人告訴吳三桂,這位婦女是陳夫人的母親。

陳沅站立起來,離開酒宴,接過象牙拍板,對身邊丫環小聲吩咐一句,立刻轉告樂師。於是客廳中頓時寂靜,杯箸全停,上菜的仆人捧著盤子停在門外。陳圓圓以象牙拍板按節,由樂師們以琵琶、簫、笛伴奏,唱了《牡丹亭驚夢》一出中的《皂羅袍》數句。吳三桂生長軍旅之中,隻在關外活動,他聽著陳圓圓的美妙歌聲,看見她唱曲時的櫻唇小口,齒如編貝,睛_似點漆,不禁在心中暗問:這可是真的麼?活在世上,得此美人,不虛此生也!陳沅稍坐片刻,再一次起身為吳三桂和周奎斟酒隨後告辭,進入屏風,到了後宅,別了周奎夫人,就從後門乘轎車走了。

大廳中繼續彈唱,繼續飲酒。仆人們不斷送來山珍海味,各種佳肴。但在吳三桂的眼中,大廳中突然空了,光與色突然暗了。

陳沅的養母看見了吳三桂之後,心中滿意了。陳沅還是三四歲的時候,親生母親亡故,父親沒法在家鄉生活,又不能帶她討飯。養母將她買下,待她如掌上明珠。等她長到五六歲時,聘請名師,教她讀書,教她琴棋書畫,教她彈唱,按照當時名妓的標準培養她的養女。陳沅本來小名圓圓,取幸福圓滿之意,後來從師讀書,老師為她起名陳沅,字圓圓,更像是大家閨秀。她的養母本來還有三個養女,都是中上人品,也會彈唱。養母靠那三個養女掙錢,維持用度,不使圓圓隨便接客,愈來愈抬高了圓圓的芳名和地位。

圓圓有一個女友姓董名小宛,比圓圓隻大一歲,也是當時的江南名妓。董小宛嫁給了如皋冒公子,年歲相當,頗為當時江南諸名妓所羨。陳沅的養母本來也希望給圓圓找一位像冒公子那祥的丈夫,不意田皇親這個五十多歲的色狼,前年來遊江南,聞知圓圓芳名,一定要娶圓圓為妾。而地方官對田皇親趨炎附勢,助紂為虐,簡直是用搶劫的辦法將圓圓搶到船上,帶來北京。

如今田宏遇已死,但江南路淦遙遠,處處兵荒馬亂,歸去不易。幸遇寧遠總兵吳三桂來京,也許正是圓圓遇到了托身之人。所以她的養母隨她來嘉定伯府,先站屏風後邊偷看,苦於看不見麵孔,後來利用遞送象牙拍板機會,看了個清楚。

在轎車上,陳沅倚著養母,悄悄問道:媽媽,你看如何?養母心中高興,回想往事,不覺對女兒動了感情,將女兒摟在懷裏,並且將女兒的一隻手用力攥緊,悄聲說道:孩子,上月聽田府總管說,這位吳總兵隻三十二歲,可以說少年元戎,這親事十分難得。俗話說的,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廟。依媽看,這門親事就答應了吧。你說呢?陳玩故意撒嬌地問:田家總管怎麼知道他今年三十二歲?那還不是聽吳總兵的手下副將楊珅說的?陳玩因為心中高興,又故意問道媽媽,你知道的多,副將是什麼官兒?養母將陳玩從懷中推出,又用食指向她的前額上輕輕一戳,含笑說道:

聽說吳總兵後天一早就起身離京,我們快回去整理行李吧!(原載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天津《今晚報》)(《李自成》第四卷未用稿)

自焚

當崇禎遙望見崇文門不遠處突然出現了一股火光,他知道這是他的表哥新樂侯劉文炳的賜第。他雖然不曾去過,但是往年修建賜第的時候,工部官員曾經兩次進宮來向他麵奏這座賜第的坐落地址和主要房屋圖樣,所以當第一處火光升起,他猜到是他的表兄劉文炳一家人為他自焚。他雖然在心中也覺悲痛,但同時也對劉文炳一家人為他的亡國自焚殉節而稍覺欣慰,暗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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