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六日,我帶著一疊稿紙和一顆矛盾的心,同K前往青城。本來我打算在青城多住些日子,趕一趕這部小說;但沒想一到青城,連天風雨,滿山秋意,使我恨不能立刻回去。白天,我們一個戴著破草帽,一個打著小洋傘,緣著又滑又曲折的山路跑著,好像一座名山隻有我們這兩個遊客。晚上,我們相對幾杯酒,在暗弱的燈影下,各人都懷著無限的心事談著閑話,談著幻想,談著關於星星的種種神話,而同時愁聽著秋雨淅淅瀝瀝地落在瓦上,落在階前的麻姑池中。九日上午,K回成都,我一個人孤寂地留在山上。雖然雨已經不下了,但雲霧還是很濃,在白天不見太陽,在晚上望不見一顆星星。有時我寂寞得坐不下去,便站立在山門外,或爬上最高的第一峰,放眼向東方凝望,但是除漠漠的一片雲霧,什麼也不能望見。每逢黎明或黃昏,從大殿裏傳過來清遠的鍾磬聲,悠揚的誦經聲,使我特別的感覺到這環境和我的心情不調諧。生活過於亂固然不能夠寫出作品,過於靜也同樣不會有作品產生,因為人必須在人間生活。K走後我僅僅寫了一章,驀然發現,我不僅沒有把墨水帶來,也沒有帶來一顆寧靜的心。於是不管老道士怎樣挽留,我懷著追求人間生活的熱望下山了。

十一日走下青城山,十二日在成都給K餞行。這以後我就逗留在成都寫作,一直到十月半才回三台。在成都三個半月,同東方書社的朋友們相處得像家人一樣,沒有一點使我感覺到不便的地方。但是從八月初到十月半,兩個半月中隻寫了四萬字,實在慚愧!我對於天文學可以說毫無常識,象做了一個荒唐的夢;在這個階段中,我雖然充滿了熱情和幻想,憑借著我的肉眼,企圖從渺茫的碧空中發現出一顆新星。這和傳說的李白向水中撈月是同樣的癡,同樣的不易被人理解,而且同樣的要為著所追求的空幻的對象犧牲。要是沒有這一段無從補償的犧牲,也許這部小說在出月前可以寫成。這樣的不切實際,也正是知識分子在生活中常有的毛病。但我對過去沒有悔恨,在當時也隻有悵惘情緒。

回到三台,精神上的痛苦更加深了。因為勝利後的局勢愈來愈壞,因為得到了母親病故的不幸消息,因為尋找星星的煩惱和失望,加之教書生活的沒有意思,我日夜痛苦著,寫不出一個字來。在寒假離開三台的前不久,我勉強地重新提筆,寫了一點。第二年初春,在成都又寫了不多,四月間就開始了旅途生活。春末夏初的時候,從上海轉向河南,過南京休息的幾天中趕著又寫了一點。為要靜下去趕寫它,在開封停留了一個暑假。但沒有寫完,戰爭又把我趕回故鄉,沒心情再去提筆。在故鄉住了四個月,直到埋葬過父母之後,臨離開故鄉的不久之前,才又續寫。最後這部書脫稿於上海,時在一九四七年的二月十二日,離開始寫的時候已經有一年半了。

我絮絮叨叨地敘述出我的一些私生活和這部書的寫作過程,是因為我的私生活和我的寫作是不能分開的。這部書固然反映了曆史現實,也做了這一年半中我個人生活的一種紀念。假若我將來為自己寫一部傳記的話,這一年半的生活特別重要,大概可以單獨的寫成一卷。至於說到這部小說的內容,我覺得它還多少表現了我的故鄉的風貌,也記錄出我的少年時代的曆史側影。將這部小說題名叫《長夜》,是因為在我的計劃中還有《黃昏》和《黎明》。在《黃昏》中要寫靜靜的舊農村是怎樣地開始崩潰,怎樣地淪落為半殖民地的悲慘形態。

在《黎明》中要寫農村在崩潰後由混亂走到覺醒,雖然是“風雨如晦”,但已經“雞鳴不已”。也許是不自量力,我企圖用這三個姊妹篇去表現中國近代農村的三個階段。《長夜》所寫的時代背景是北伐的前夜,但是誰想到二十年後的今天,內戰竟然比從前更加慘烈,人民的痛苦比從前更大更深?唉,中國的夜真是長啊!

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四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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