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寫的……”“她的父親不在此地,我們醫院負有責任,”院長看著他的眼睛說,“請你以後不要再給她寫信。”“不過,”金千裏忽然膽子壯起來,鎮靜的反駁說,“我的信上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話,我的用意是非常純潔的。”“在我們外國,男女認識沒有什麼關係。你們中國人不是這樣。
她不願意接到你的信。我請你以後不要再給她寫信好了。”“喂喂,請你說話放客氣一點,”金千裏態度倔強的挺起胸脯,聲音打顫的說,“寫信不寫信全是我的自由,我認為你沒權加以阻止!況且,”他把聲音提高了一點,“我給她寫信是因為我佩服她的工作態度,希望她能多做一點兒救國工作。我認為這事情非常光明正大,她父親知道不知道都沒關係。難道在你們美國,青年男女可以通信,在我們中國就不行嗎?奇怪!”“你們軍隊裏的人多半是害花柳病的,”院長搖著下巴說,那神氣活像是一位尊貴的主婦在對著她的奴仆說話。
“花柳病不僅我們中國部隊有,任何國家都有花柳病。我們中國已經不是從前的中國,軍隊也不是從前的軍隊。假若你真願做中國朋友,就請你不要戴用從前的眼鏡來看中國!”院長和那位站在旁邊的女護士都吃驚的直望著他,說不出一句話。金千裏仍然很氣憤,又接著說下去:
“現在是中華民族爭取解放的時代,我們不需要再有人在中國青年的脖頸上套一條封建的、麻醉的、沒有理性的鏈子,不需要有人一方麵同我們做朋友,一方麵卻不高興我們獲得自由!我們現在……”“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請你以後不要給她寫信。”高鼻子的女院長似乎聽得不耐煩,打斷了他的話,開始站起來給他治眼睛。
兩分鍾以後,金千裏憤怒而又沮喪的從門診室裏走出來,走到馬旁邊。血湧在他的臉孔上,眼睛和耳朵裏,燃燒得非常厲害。他差不多不能支持的倚在馬鞍上,思索了一會兒,忽然轉過身來,充滿著淚水的眼睛裏射著凶光,也不管旁邊的人們怎樣在注意著他的怪樣子,他大踏步又走進醫院裏去。沒有一點兒遲疑,他用力推開了門診室的門,走進去站在院長(她正在給一個害肺病的青年診病)的麵前說:
“我知道在診病時間不應該談別的事情,不過我還有幾句話,我一定要談出來,才能痛快……”金千裏自動的把話停了停,因為他發現了女院長忽然從肺病患者的脊背上抬起頭,以十分吃驚的眼光注視著他;同時那位肺病患者,和那位正在給一個老婆子洗眼的女護士,也以同樣吃驚的眼光向他看著。但金千裏沒有停頓多久,又繼續說了起來:
“我的信是寫給張護士的,她也是中國人,回信不回信都沒有什麼。我要問一問她為什麼把我的信交給一個外國人,讓一個外國人把原信退還我,奚落我!我,我是一個堂堂的中國青年,你們這辦法太傷了我的自尊心,我要問一問你們是什麼意思!”女院長愣怔一下,隨即從耳朵上摘下聽診器,簡單的回答說:“好的,請你跟我來,讓她本人回答你。”女院長把金千裏帶進一間同門房緊連的會客室,讓他在那裏等候。她親自把張慧鳳找了來,並且這樣的介紹說:
“這是給你寫信的那位先生,他有話要問你。”說畢,她就把嘴唇咬得緊緊的站在一邊,眼光十分冷酷的落在金千裏的臉孔上,一腔不做。
金千裏惶惑的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雙出汗的手無處可放的插進到褲子口袋,一時想不起來適當的話。他看見:張慧鳳一見他就臉孔通紅,嘴唇顫抖,腮上的肌肉輕輕痙攣,而且眼珠發紅,充滿淚水,表現著憤怒的、威嚴的、受了委屈的,和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那種神色。從前他把這一雙眼睛比做明淨的、含蓄的、美麗的海水,如今他對著這雙眼睛不由的膽怯起來,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等待著母親責罰。最後,為要打破這無法下台的可怕局麵,他在喉嚨裏吞吞吐吐的顫聲說道:
“我的信上並沒有別的意思,我覺得你不應該把它交給別人……”“你應該知道俺們醫院中的規矩,”張慧鳳截斷他的話頭說,“你不應該隨便給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寫信!”“請你不要誤會。”金千裏聳了聳肩頭,顯得硬邦起來,於是他提高了聲音說:“我給你寫信的意思隻有一點:希望你生活得更有價值。”“我覺得我一向做的事情都是為上帝服務,為人類服務,不見得不比你的工作有價值。隻要我的良心對得起神,對得起人,我不管將來怎樣!”“你的意見很好,為什麼不把這意見在信上告訴我,卻把我的信交給院長退還我?”“我不願意和不認識的人通信!”女護士一說完自己的話,不管對方還有沒有話說就把身子一轉,又快又決絕的走出去了。
金千裏腳步踉蹌的,垂著頭走出醫院。一直到騎在馬上,離開湖岸為止,他沒再回頭看一眼。
他狠狠的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白馬駒在大路上飛奔起來。路上的遊人小心的給他躲開路,從後邊欣賞他的白馬駒,和他的波動的脊背。他一股氣跑有三四裏,翻過了一座小山,在一個四周無人跡的半山坡上停止,跳下馬來,躺在毛茸茸的青草地上,把胸前的扣子解開,用兩隻手壓著發燒的臉孔,痛苦的咬著牙齒。馬駒在附近貪饞的吃著野草,偶爾抬起頭,豎著耳朵,發出來精神飽滿的一聲長嘶。金千裏又慚、又悔、又恨。他希望敵人的飛機馬上飛來,把這座醫院,這座城市,連他自己,和那些曾看見他走出醫院的人們,都一起炸為灰燼。
於是他從地上坐起來,眼光茫然的落在地上,腦海裏馳騁著一股讓一切毀滅的幻想。足足過了半點鍾,他重新抬起頭來,深深的呼口悶氣。對麵山坡上的蒼綠的小鬆林,夾雜在林中的鮮豔野花,以及從綠絨一般的草地上發出來的新鮮氣息,從明媚的天空射下來的暖和陽光,慢慢的被他感覺到,使他的胸腔漸漸的輕鬆一點。又過了一會兒,他隻氣自己的行為不檢點,對張慧鳳反而給以衷心的同情和原諒了。
“她並沒有什麼錯處,”他心裏說,“她是受了宗教和封建意識的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