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同事在火線上受了炮傷,住在醫院。金千裏時常跑來看他。醫院中有一位叫做張慧鳳的女護士,是護士學校的四年級生;在二十多位護士中,她是一位工作能力最強的,最得病人好感的“人尖子”。她每天兩次或三次給病人換藥和檢查體溫,另外還陪著醫生到各病房查看病人,管理藥品,給病人打針,驗血,並分配低年級同學工作。所以每天她總是兩個臉蛋兒紅撲撲的,在病房裏,藥室裏,化驗室裏和院子裏,到處輕捷的走動著,忙個不休。當病人往往因看護不周而發起脾氣的時候,張慧鳳就從別的房間跑過來,耐心的對病人解釋著,安慰著,明媚而莊重的眼睛裏流露著溫柔的微笑。有一次敵人的飛機正在城裏投炸彈,轟炸聲和飛機的馬達聲震動得醫院的房子亂顫。醫生們和護士們,和一部分可以走動的輕病人,都惶恐的跑進地洞,隻有張慧鳳一個人沒有逃避。她繼續鎮靜的給一位重傷的軍官換藥,一直到敵機飛走後才走出病房。在醫院中她被看做是模範護士。病人們總希望把她的名字打聽出來,深深的記在心頭。金千裏每次來看朋友總跟她碰麵,慢慢的熟識起來,見麵時也有時點點頭,說兩句沒有關係的客氣話。從第一次見麵起,金千裏就覺得她十分可愛,這一點愛苗一來二去的在秘密中發展成狂熱的單思,終於在昨天他勇敢的給了她一封信。在信裏,金千裏隻簡單的介紹了他自己,寫出他對她的敬慕心情,並希望她最好能放棄目前生活的狹小天地,到部隊中作一種更有意義的救國工作。在信的末尾,他希望能接到她一封回信,或者寄到司令部,或者直接的交他手裏,因為差不多一星期來,每天他都到醫院去醫治沙眼。
如今金千裏在醫院外等候著,默默的坐在湖邊的青草地上,腦海裏飛翔著輕飄飄的回憶和夢想,一個苗條的,美麗的白影子飄蕩在陽光閃爍的田野上,湖水上,柳樹的綠絲上,芬香的野花上,飄蕩在溫暖清新的空氣裏,飄蕩在他那帶著一半醉意的心尖上。他的眼睛在狂熱的愛火裏燃燒著;心房在短促呼吸中緊縮著,波動著。他躺下去伸開四肢,用力吸取著濃烈的春草氣息。過了一會兒,金千裏的神經又稍微冷靜一點,不好意思的從地上坐起來,用手背揉一揉困倦的眼睛。看了一下表,他發現門診已經開始了兩三分鍾;抬頭一望,那些聚在醫院門外的人們也已經稀了。於是他趕忙跳起來,拍一拍衣服,向醫院走去,心房又一陣激烈的跳動起來。
一隻喜鵲立在白馬駒的鞍子上,迎麵望著金千裏,饒舌的叫了幾聲,隨即從嫩綠的柳枝間飛上青天。
金千裏坐在候診室中的長椅上,像一個戰士在火線上快臨到向敵人攻擊的時候一樣,在一種半麻木,半恐懼不安的沉默中等待著那不可避免的將要發生的嚴重事件。有時,他把視線射在那扇緊閉的,用白洋漆寫著“門診室”的門上出神,細聽著從裏邊傳出來的不很分明的說話聲音;有時,他又把視線移到牆上,茫然的察看著那些貼在牆上的聖經畫,竭力使自己的心神鎮靜。
一個傳教的中國人,約摸有三十多歲,穿一身樸素幹淨的藍布長衫,正用一種假斯文的態度和腔調向候診的病人們講道,那聲音好像是一隻蒼蠅似的在金千裏的耳朵裏嗡嗡不休。
候診室的窗子雖然是打開的,但因為坐滿了各色各樣的男女病人,空氣竟悶得叫人頭暈。通入門診室的那扇門在他不注意的時候開了一次,走出來一位年輕的女病人,隨即又在她的背後關上。正當那扇門重被關閉時,金千裏瞥見了一點潔白的衣服影子在門裏一晃,他的心又不由自主的狂跳起來。在這一刹間,他後悔自己的行為非常冒昧和無聊,深深的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一向被生活軟化了的倔強人格,這時候重新支配著他的意識,於是這位在二十分鍾以前還是得意洋洋的漂亮青年,突然變得像一個偷了什麼東西後被人指出的孩子似的,臉蛋兒立刻通紅,局促不安的低下頭去,並起了一個逃走的念頭。但是這念頭剛剛從腦子飄過,那扇門忽然靜靜的開了一半,一位陌生的女護士從半開的門扇裏探出頭,向他看一眼,招招手兒。金千裏的心又突然緊縮,張皇失措的站起來,像一個用繩子牽著的木頭人,跟隨著那位女護士走了進去。
寫字台邊坐著醫院的院長兼門診醫生,正用一支粗鋼筆在紙上刷刷的開寫藥方。她的旁邊站立著一位枯瘦如柴的老頭子,用他的顫抖的手指扣著衣服上的黃銅鈕扣。金千裏發現張慧鳳沒在門診室,覺得心上一輕鬆,也同時有一點惘然,便不聲不響的在院長對麵的凳子上坐下,等候著診治沙眼。
院長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和藹可親的美國女人,高鼻梁上架一副金邊眼鏡。她對待張慧鳳非常好。張慧鳳有什麼困難問題也常常求她解決;假使她不能解決,她便叫張慧鳳跪下去虔誠祈禱,求上帝赦免和幫助。張慧鳳在醫院中快四年,能夠一直在忙碌工作中保持著心情的快活,一半靠上帝的幫助和安慰,一半靠這位半像媽媽半像老師的美國女人。等那位老頭子拿著藥單從門診室出去以後,院長從眼鏡邊上把金千裏仔細的看了一眼,將桌子上的複診券拿起來看了看上麵的名字,然後從懷裏掏出來一封信,用流利的中國話向他問道:
“這封信是你給張慧鳳寫的不是?”像一個囚犯突然被宣布了犯罪的證據,要他在判決書上畫押的時候一樣,金千裏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凍結起來了。
在刹那之前,金千裏還在猜想著張慧鳳接到信以後可能有的幾種態度:也許她把他的信秘密燒掉,給一個沉默的拒絕;也許她已經給他寫一封表麵拒絕而骨子裏接受的簡短回信,正帶在郵差的油布包中;也許她接信後又害怕,又動搖,自尊心使她不願意有所表示。他決沒有料想到張慧鳳竟把他的信交給院長,而院長又如此處理。這意外的打擊使金千裏登時呼吸窒塞,說不出一句話來。愣怔片刻,他喃喃的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