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同胞中的先覺分子為著民主和進步,為建設一個現代化的新中國,已經奮鬥了幾十年。在民族、國家空前危急的今天,人民更迫切地需要民主,需要進步。不民主,不進步,就不能動員全國力量同敵人作決死鬥爭!就不能變弱為強,戰勝強盛的日本帝國主義!就不能建設一個理想的現代國家!”會場中響起來熱烈掌聲,把天際的雷聲淹沒下去。但在瘋狂的掌聲中卻夾雜著故意搗亂的噓噓聲。因為噓噓聲非常小,大家都沒有注意,隻有郭心清和張克非感到不妙,趕快拿眼睛向各處搜尋。因為全場的人太多,燈光又暗,他們都沒有把搗亂者發現出來。等掌聲一停止,羅明又接著說道:
“今天,我們看到這一個小地方的救亡工作受打擊;明天,我們也許會看到許多地方的工作受打擊。但是我們相信:少數人絕不能擋住曆史的進程。絕不能活埋全民族的解放意誌!”掌聲更熱烈,久久不歇,而噓噓聲也比剛才更響。這次已經有許多同誌注意到這種怪聲,但當同誌們向一個黑暗的角落望去時,那噓噓聲就立刻停止。當大家在鼓掌時候,春喜湊近羅蘭的耳邊說道:
“嬸子一天沒吃飯,躺在床上。她剛才叫黃梅的表哥來找你回去。”“她有病麼!”羅蘭吃驚地問。“轟炸後我派你回去看看,你回來為什麼不馬上告訴我說?”“我怕你心裏難過。”“走!”羅蘭命令說,“陪我一道回去看一下馬上轉來。”春喜雖然有點不願意離開會場,但隻好跟著羅蘭走了。
她對於羅明所講的話了解得非常少,但這個會場卻像磁石一樣地吸住了她的心,而且被會場中的空氣深深感動。羅蘭當然比春喜更感動。正因為過於感動,她需要暫時地出去走走。
走出院子時她聽見羅明又說了一句話,跟著又響起一陣掌聲。
她停下腳步,遲疑片刻,忽然決斷地轉回身子說:“算了,等散會後我們再回去好啦。”於是她們快俠地走回會場,又坐在原來的地方。
羅明的話結束後就請方中允教授講話。他在瘋狂的掌聲中站立起來,整一整近視眼鏡,從容不迫地、像在課堂上講課一樣地說:
“我對於這次打擊並沒有感到傷心。救亡工作也就是革命工作,自來的革命隊伍都是在逆境中戰勝敵人。做革命工作的人自來不怕打擊,把打擊當成了家常便飯,也當成了人格鍛煉。何況離開此地還另有更重要的地方可以工作,更多的工作在等著我們,這對我們根本不算是什麼打擊。我讀了半生曆史,從曆史上我發現一個真理:從長遠看,曆史的輪子永遠沒有停止過,任何堅固的堤防都要被革命的狂流衝決。”掌聲把他的平靜聲調打斷。停了一停,他接著說道:
“我心裏有許多話,站起來又覺得無話可說。現在我代表戰教團全體同誌,對各位這幾天在工作上的幫忙和今晚的熱情歡送,深致感謝。以後,我們雖然暫時分開,但心和心卻永遠不會分開,工作上也要保持著緊密聯係。將來的風雨可能更大,願我們在風雨中各自珍重。”方中允沒有再說什麼話,在掌聲中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
這一次搗亂的噓噓聲特別囂張,差不多全體同誌們都注意到了,立刻有幾個同誌憤怒地大聲叫著:
“把搗亂的轟出去!轟出去!”“打!打!打死漢奸!”“不要打,把他們轟出去啊!”會場的秩序大亂,紛紛地嚷叫起來。羅蘭害怕得心頭亂跳,用手抓緊了黃梅的肩膀,問黃梅是誰在後邊搗亂。黃梅好像沒聽見羅蘭的話,眼睛虎虎地向後邊望著,過了一會兒才回頭來對羅蘭憤憤地說:“這些家夥們真該挨揍!”春喜從後麵跑來,喘著氣說:
“我看見那兩個人,像兩個流氓一樣。剛才我看見他們一邊拍手一邊噓噓叫著,我還以為他們是叫著玩哩。”“現在呢?”羅蘭問,心跳得更凶了。
“他們現在怕別人認出來是他們在搗亂,也跟著大家叫:
‘打!打!轟出去!’……”“走,你領我去看看他們!”黃梅跳起來拉著春喜說。“應該請他們滾出去,不能讓他們躲在我們的隊伍裏搗亂!”但就在這當兒,郭心清和張克非已經向羅明咕噥了一句話,羅明站起來要大家維持秩序。黃梅隻好又坐下,皺皺眉毛,向羅蘭笑了一下說:
“唉,媽媽的,這種人真是無恥!”跟著,餘新之被請起來講話。他眨了眨紅茫茫的眼皮,帶著沉著的微笑,慢吞吞地開始了。他剛剛說了凡句話,街上就先亂起來,跟著城基上也亂了起來,到處是極度驚慌的急語聲、呼喊聲、奔跑聲,而城上的燈火紛紛地熄滅了。隔壁的鄰家院裏,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叫道:“快出來鎖上門逃命吧,飛機已經到頭頂上了!”會場中起初有片刻鴉雀無聲,隨後就紛亂起來,許多人跳起來準備逃跑。
“請大家鎮靜!”沉默半天的陶春冰突然跳起來向大家叫會場中登時肅靜,隻有一部分同誌不由得鼓下掌。
“當前有幾百萬人在前線上同日本鬼子拚命!今天一次轟炸我們這個小城市就死傷了幾十個人!今晚上我們是在炸彈坑旁邊開會!國家已經快亡了,有良心的快拿出良心來!沒良心的快反省一下!今天大敵當前,不是我們自己鬧家務的時候!”熱烈的掌聲。熱烈的呼叫。搗亂者的聲音寂然了。
“我揚銘誠已經活了五十五歲,我不怕暗殺,不怕坐牢,”他拍拍胸瞠,“讓我再說一句話,我簡直憋不住了!……”“今天在場的都是中國人,除我同方先生之外都是青年人。我不明白為什麼中國人裏邊竟然有反對打鬼子的,為什麼青年人裏邊竟然有冷血動物。我不管你們受誰的使命,你們的行為對不起祖宗,對不起父母妻子,對不起四萬萬同胞!……有良心的快拿出良心來,拿出良心來!”又是熱烈的掌聲和熱烈的呼叫。楊銘誠喘息著坐回原位。
“看吧,”餘新之帶著沉著的笑容說,“不是沒有敵人的飛機來麼?剛才一定是不知誰神經過敏,聽到嗡嗡聲音,在街上一跑,於是一條街都跑起來,全城市都跑起來。這就叫做‘風聲鶴唳’。”他為著緩和會場中的緊張空氣,講了一個屬於轟炸的小故事。當他正講著的時候,那兩個搗亂者把帽子蓋著眉毛,起來走了。同誌們望著他們的背影,憎恨地小聲罵著。他們夾著脖子,頭也不回,像不曾聽見似的。有許多人認識他們。一個同誌恍然大悟,說道:“嗨,媽的,今天下午的座談會他們也參加了啊!”餘新之努力使會場重新肅靜,像老太婆敘家常似地演講著,講得很長,講得大家都有點厭煩起來。
小城市非常靜了。扒城的人們從虛驚後也不再繼續做工了。街上有稀疏的犬吠聲,偶爾有痛苦的呻吟聲,城外有微弱的哭聲,使靜夜增加了淒慘情調。遠處的山頭上,閃電更多了,雷聲更稠了。
“你嬸子為什麼一天沒吃飯呀?”羅蘭想起來她的嫂子,悄悄向春喜問道。
“昨天夜裏她同大叔叔生氣了,你回去看看吧,滿臉都是血……”“血!”羅蘭忍不住驚叫一聲。“為什麼被打得滿臉都是血?”“起初大叔叔罵她近來不很聽話;後來大叔叔說要娶一個半掩門子做姨太太,嬸子不願意,同他吵鬧,他就動手打她耳光,還狠狠踢她兩腳。”“你爺曉得麼?”“曉得。他把大叔叔從家裏趕出去,還把範大炮罵了一頓。”“滿臉都是血!”羅蘭心裏很難過,同時想到黃昏前所看見的許多血和許多死傷的人。停了一停她又問:“你嬸子叫我回去有什麼事情?”“我不知道。”“唉!”羅蘭低低地歎息一聲,心中後悔說:“早知道有今日,我早該把大哥的秘密告她知道!”餘新之的演講終於結束了。羅明請陶春冰起來演講。陶從容地站起來,向大家說道:
“時間已經是午夜了。暴風雨說不定快要來了,除感謝各位送行的盛情之外,我想不起來還有什麼話可以說的。算了,我不要再說話了。”他說完就坐了下去,摸著新刮過的下頦微微笑著。但同誌們都愛聽他的演講,紛紛叫著說:
“請陶先生演講!請多少講一點兒!”“大家如果一定要我臨別贈言,”陶春冰第二次站起來說,“我願意給大家講個故事。等別的先生和同誌們都演講過後,我講一講‘紅燈籠的故事’好不好?”同誌們紛紛歡呼著表示同意,催促他快點開始。沉默了一晚上的林夢雲突然恢複了她的微笑,好像要提醒別人注意似地,轉回頭對黃梅和羅蘭小聲說道:
“陶先生要講‘紅燈籠的故事’呢!”羅明請楊琦的父親起來演講。揚銘誠連連撰著手,說他的話已經提前說光了。羅明又請另外的同誌和來賓演講,但所有被請的人為怕時間太拉長,都不肯起來說話。於是羅明望了陶一眼,向大家笑著說:
“好吧,我們現在就請陶先生給我們講‘紅燈籠的故事’。”在掌聲中陶春冰第三次站了起來,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向窗外漆黑的天空望了望,然後向全場靜靜地看了一遍。等會場中所有的聲音停止以後,心情沉重地開始說道:
“這不是一個使人快活的故事,也不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故事。在講這個故事之前,我要請一位同誌站起來唱一個悲壯的歌子,愈能夠感動人的愈好。同時也希望這禮堂中更黑暗一點,隻有一盞煤油燈最好。”他把一隻手按在桌角上,等待著有同誌起來唱歌。聽見同誌們紛紛提議叫林夢雲起來唱,他朝小林看一眼,點點頭,沒有說話。林夢雲有點作難地說道;“讓我想一下,我不曉得唱什麼歌子。”陶春冰低下頭去,眼光落在前麵桌上的煤油燈上,像平素在沉思時一樣保持著深深的沉默。同誌們一方麵等待著小林唱歌,一方麵從他的麵部表情上努力發掘這沉默的秘密。就在這當兒,郊外發出了幾聲槍響,劃破了寂靜的夜空,跟著就引起來四麵八方的犬的驚吠,好像有匪警一樣。同誌們都側起耳朵向外細聽,覺得這槍聲非常奇怪,許多人的心不由得提到半空。
“沒有關係,”陶春冰抬起頭來說,“這又是抓壯丁的。小林,想起來了沒有?”林夢雲低著頭從椅上站起來,幾縷又柔又細的短發從額上蓬鬆垂下,拂在左邊的烏黑的大眼睛上,而沒有被柔發遮掩的右眼隻顯得水汪汪的,含著淚光。她沒有微笑,但用幾顆細小的勻整的上牙輕咬著半葉下唇,因此腮上的酒窩又深深地陷了下去。停了一會兒,她忽然帶一點羞怯地小聲說道:“真是,我一時想不起來呀……”於是她用雙手遮起臉孔,躲避著同誌們從各方麵射來的目光。
“那麼你就唱高爾基的《監牢歌》吧,”陶春冰望著小林說,“快點唱,不要再耽擱時間!”林夢雲作一個表示堅決的姿勢,把雙手從臉上拿開,掠過遮在左眼上的一綹頭發,然後慢慢地、穩重地抬起臉孔,一雙大眼睛靜靜地轉向空中。在同誌們聚精會神的期待中,她開始了那帶著憤怒,帶著淒涼,帶著顫栗,沉鬱而悲壯的美妙歌聲:
太陽出來又落山監牢永遠是黑暗等林夢雲唱完後慢慢地坐回原處,同誌們既沒人拍一下巴掌,也沒人發出來一點聲音。大家被歌聲帶進痛苦的想象之中,個別人被帶到回憶之中,一齊默默把眼光轉移到說故事人的臉上。羅蘭雖沒有牢獄經驗,然而這歌聲卻引起她無限感觸,帶給她一種捉摸不定的憤怒和悲哀。她不自覺地抓緊了黃梅的手,片刻後又將手鬆開放下。
“現在,該我來講那個傷心的故事了。”陶春冰用緩緩的低聲說:“在開始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謹以痛苦的懷念之情來祝幾位死於內戰、死於牢獄、死於抗日前線的朋友們的靈魂安眠!”會場裏依然是靜悄悄的。在這寂靜的午夜中,除天邊的雷聲之外,隻有鄰近地方和城外的已經嘶啞的女人哭聲,和從離城不遠的墳園中傳來的貓頭鷹叫聲。陶春冰咽下去一口唾沫,稍微提高了聲音說道:
“這故事是一位青年詩人告訴我的。他是我的好友,那時候剛從監獄裏釋放出來,害著沉重的肺病。那時候我也正在吐血,又受著迫害。我們沒有錢逃往上海或北平,在茫茫中原幾乎被迫得無處存身,暫時隱名埋姓地匿居在一個私立的中學校裏。這中學是在豫東的—個小縣城中;校長姓王,是—個極其熱情的、愛好真理的德國經濟學博士。因為他敢說良心話,敢同惡勢力抗爭,人們在背地裏都說他是個瘋子……”陶春冰想起來這位校長,停了片刻,許多往事浮現在他的眼前,同時想到了那幾位已經在抗日戰爭中犧牲的好友,也感慨目前他所看見的相當普遍的國共摩擦和壓製青年救亡的情況,心中十分沉重。他無意中向窗外望一眼(窗外是茫茫黑暗),然後接著說道:
“在淒風苦雨的日子裏,在長夜漫漫的年頭,這位王教授,在幾位青年的幫助下,在一座破廟裏辦起一個大同中學,好比在黑夜裏點起來一盞明燈,照耀著一群天真活潑的孩子。這學校,不久前已經停辦了,大批師生到了遊擊區和解放區了。
有一位教員,也是我的極好的朋友,名叫梁雷。七七事變後他到了山西,參加了‘犧盟會’,隨即因日寇大舉進犯山西,被派往雁門關外,任偏關縣縣長,兼犧盟雁北遊擊司令員。他到雁門關外以後,在緊張的戰鬥生活中,還經常給我寫信。後來有兩個月沒有接到他的信。最近突然接到他的一位戰友給我寫的一封信,說他已經於今年三月十八日在偏關縣柏家村與日寇激戰中犧牲了。他的頭被日寇砍下來,懸掛在偏關縣的城門上。他死時才二十七歲!他在作戰之前將我在開封的通訊地址寫給他的戰友,囑咐這位同誌在他犧牲後將消息寫信告我。如今在我講‘紅燈籠的故事’之前,讓我為我的這位好朋友和其他許多在抗戰中為國犧牲的大同中學的師生默哀。”陶春冰停止了說話,低下頭去。全體同誌都低下頭去。
有兩珠熱淚從陶春冰的臉頰上滾落下來。過了片刻,陶春冰抬起頭來,繼續說道:
“在這個學校中,我還有一個好朋友,叫趙伊坪。他是一位很有才華的詩人,雖然年紀很輕,卻已經為中國的進步事業飽經了憂患與艱苦生活。雙十二事變和平解決不久,一天夜裏,更深人靜,我們有幾個好朋友在詩人的房間裏為他餞行。他已經接受了新的召喚,結束教書生活,明天一早就要拖著帶病的身體,離開我們,走向戰火彌漫的北方了。我不曉得你們有沒有這樣的朋友,當他所期待的偉大時代來到的時候,同時更加沉重的使命也落到他的身上,他立刻丟掉了家鄉的老母、妻子、兒女、身邊的朋友、安定的生活,拖著有病的身體,匆匆地踏上征途。我的那位詩人朋友就是這樣,有一天他忽然接到了有人帶給他的一封信,馬上決定,匆匆地踏上征途了。
“我們沒有敢聲張,沒有敢告訴學生和許多老師知道。我們隻有四個朋友,黃昏後在十字街口買了一包成花生米,一包鹹牛肉,一碗白幹,等教員和寄宿的學生們都睡熟以後,才聚在詩人的寢室中,圍著一張小方桌,邊喝酒邊小聲談話。我們談了新的時局,談了國家的苦難和希望。最後商定,詩人朋友明日走後,對教員和學生隻說因急事請假回家,他的課程由朋友分擔幾天,趕快從開封再請一位朋友前來接替。在送別的小會快要結束時候,已經臨近午夜了。我們要求詩人給我們臨別贈言。他很歉遜,不肯談抽象的大道理,隻給我們講了個‘紅燈籠的故事’。他同我別後到現在,已經很久了,我沒有得到過他的消息。有人說他在山東前線,有人說他在膠東一帶,有人說他犧牲在運河岸邊。我想他大概是已經死了,不然他會給我信的。”會場中同時發出來幾聲極其輕微的歎息。羅蘭在心中說:“他好像說的是胡天長啊!”於是她不能自禁地偷噓了一口長氣。
“唉,牢獄雖沒有毀壞他的意誌,卻毀壞了他的健康和青春。他死在曆史的激流中,除他在抗日鬥爭中烈士事跡之外,隻給朋友們留下難忘的印象,還有幾首充滿激情的詩和這個故事。現在,請各位把燈燭都熄了吧!在幽暗中,也許我們更能夠體昧出這故事所含的真正意味。”同誌們依照陶春冰的話,把燈燭紛紛吹熄,隻留下他麵前的一盞有玻璃罩的煤油燈,在桌上顫動著暗弱黃色亮光,更顯得窗外包圍著無邊的黑暗……
一聲輕咳之後,陶春冰用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向全場掃視一遍,於是“紅燈籠的故事”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