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先生,別人都走了,你為什麼一個人留在這裏?是在作詩嗎?”她怕猜錯,伸一下舌頭。“哪有那麼多的詩!”陶春冰大笑起來。
張克非向韓秋桐說:“小貓,你曉得什麼!陶先生最愛春天,現在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他不但寫詩,還在蘊釀寫一部長篇小說哩。說不定會把你也寫進去!”“小貓,你別聽張先生瞎扯。我問你,你愛不愛春天?”“我不懂,”少女回答說,臉孔一直紅到頭發根,“我去找小林玩去。陶先生,你一會兒來找我們,給我們講一個‘紅燈籠的故事’好不好?”“傻丫頭,‘紅燈籠的故事’要晚上講才夠味兒,怎麼好在白天講?”韓秋桐又不自覺地縮一下脖子,伸一伸舌頭,向通往穀中的路上笑著跑了。
“老張,我得警告你。”陶春冰回過頭來望著張克非的臉孔說,“以後不準你再當著同學麵前胡說八道,故意引起猜疑。”張克非不回答,眨眨眼睛,望著他嘻嘻笑著。陶春冰被他望得不好意思,找題目問道:
“張茵為什麼今天不來?”“她從今天開始替吳寄萍上課,你怎麼忘了?”“啊啊,對了,她教書了……”張克非問:“陶公,從山下上來的路旁,牆壁上有許多不曾洗去的往年標語,你注意了麼?”“你看,這廟牆上也有,雙方麵的都有。我剛才不僅注意到這些標語,還想了許多問題。”“將來還會打內戰麼?”張克非態度嚴肅地問。
“將來能不能再打內戰,決定於許多條件。我們隻能說要努力爭取團結,爭取進步,爭取抗戰到底,至於將來會不會再打內戰,並不決定於我們的主觀願望,而決定於今後的各種條件。”張克非笑著說:“啊,你又在講哲學了!……你最近聽到什麼重要消息麼?”“聽說國民黨內部的頑固勢力開始抬頭,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又在幫助日本人向蔣介石誘降,而國民黨中的德日派在八·一三戰爭爆發後不久就有人進行秘密的投降活動,也是通過陶德曼牽線。所以目前的局勢有一股危險的暗流,值得警惕。”“據我看,國民黨右翼被迫抗戰,對抗戰始終是三心二意。
上海、南京淪陷之後,影響了這個階級的根本利益,所以妥協投降的暗中活動又多了。”陶春冰感慨地說:“從抗戰前到今天,一直存在著對日妥協投降和反對妥協投降的嚴峻鬥爭,直接關係著中華民族的命運。從目前各種條件看,對日投降的暗流很難成功,但道路是曲折的,在民族解放戰爭的道路卜絕不會一帆風順!”張克非小聲問:“目前陶德曼為什麼義積極活動,幫助日本人對蔣介石進行誘降?”陶春冰回答說:“德意日出於統治全球的瘋狂野心,已經結成了三國同盟,又稱為三國軸心。陶德曼的秘密活動符合希特勒的全球戰略,讓日本統治中國和東亞,牽製英、美和蘇聯。”張克非悄聲問:“陶德曼最近的誘降活動,你是聽誰說的?”陶春冰悄聲回答:“我是從師政治部胡主任那裏聽到的,必非謠言。目前情況很複雜,你不要對第二個人說出消息來源。我們住在這個小縣城中,消息太閉塞了,而且我們的政治嗅覺也不靈敏。等戰教團來到之後,定會有一些關於全國形勢方麵的重大消息。最近武漢《新華H報》上有幾篇文章都提到反對投降和堅持抗戰到底的話,必有所指,經胡主任一說,我才恍然明白。”“胡主任對這個問題抱什麼態度?”陶春冰笑一笑,說:“當然他反對向日本妥協投降,所以才把這消息告訴了我。五路軍目前還保持自己的政治路線,與蔣介石的主張不同。”“對,這個問題對我今後留在這一帶做工作關係重要,請你告訴我,桂係的政治態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這個問題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談清楚,今天不談,等我走的時候,找時間同你談談。”“據你看,陶德曼對蔣介石的誘降活動會成功麼?”“目前還不大可能。”“為什麼?”“第一,目前有強大的民主抗戰力量存在,包括國民黨內部的抗戰力量,是這一力量在決定當前中國曆史的進程,而不是蔣介石個人在決定曆史進程。第二,中日戰爭既然已經爆發了,全麵展開了,就產生了新的曆史形勢。蔣介石順應這種形勢,領導抗戰,他個人就有前途,也有榮譽和崇高地位。倘若他違背這一形勢,真要走相反的道路,他自己的領袖地位,一切榮譽,都將隨之失去。他不是傻瓜,不會那麼容易上了日本人的誘降圈套。還有第三,在蔣介石周圍,除一部分沒有實權的元老之外,分為德日派和英美派,互相牽製。中日戰爭爆發以後,英美派占了上風。這一周際力量的新變化,有助於國民黨繼續抗戰,不利於國民黨對日投降。從以上簡單分析,保證抗戰勝利的最根本條件是繼續壯大抗日力量,也就是進步的愛國力量、進步力量,而不是一切依靠國民黨,依靠蔣介石。
是人民在監督和推動蔣介石領導偉大的抗日戰爭。”“對,對,你說的完全正確。最近幾個月,我在武漢《新華日報》上看見了陳紹禹的幾篇文章,心中老不舒服。你都看了麼?”陶春冰點頭微笑,沒有回答。
張克非對陶春冰的時事分析已經十分滿意,因為羅明在等待他,他推了一下陶的胳膊說;“你快去給小貓們講故事去吧,她們在等著你哩。我有事要找羅明,也許待一會兒也去找你們。好,再見!”陶春冰在小廟前的平台上彷徨一陣,想去找小林和羅蘭,又不肯坦然前去。他打算先找楊琦,然後同楊琦一道去她們那裏。但望見楊琦以後,他又心思矛盾,悄悄走回,仍然在平台上彷徨躑躅。過了一刻鍾樣子,他終於不顧一切地向穀中走去。並在肚裏鼓勵著自己說:“本來並沒有戀愛,應該大大方方的,像從前對她們的態度一樣。”正在這時候,忽聽見黃梅在山腰間大聲叫道:“讓我來指揮!讓我來指揮!我是打過遊擊的!……”跟著響起來了一陣呼叫聲和歡笑聲,遊擊戰的演習開始了。但同時從他前麵的山穀中,從水聲淙淙的林木深處,飄來幾個女孩子的合唱聲,那調子極其活潑、輕快,充滿著青春的生命,在樹梢上、在春風裏、在婉轉的鳥鳴中飄揚回蕩。
穀中的歌聲還沒有停止,從山上又落下黃梅們的雄壯歌聲:
在密密的森林裏,到處有我們的宿營地。
沒有吃,沒有穿,自有敵人送上前。
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
陶春冰熱情激動,停住腳步,抬頭向高處望去。一直望到山頭,盡都是茂密的樹木和青草。他看見同學們沿著崎嶇小路,一邊唱,一邊向山頂爬著。一隻老鷹從樹枝間被歌聲驚起,在山頂上盤旋一陣,隨後用一種雄勁無比的姿勢向高空衝去,在高空發出雄勁的鳴聲。老鷹愈飛,愈高,愈遠,影子愈飛,愈淡,愈小,最後融化進無邊的蒼茫藍天。
陶春冰又彷徨起來,拿不定應該上山呢還是到山穀的溪邊找林夢雲,聽她唱歌。從一些條件說,他不可同林夢雲發生戀愛,但是總願意看見小林,也願意聽到小林的歌聲。自從他在講習班中認識了林夢雲以後,使他常常想起五年以前的吳寄萍。那時吳寄萍隻有十八九歲,留給他的印象一直保存在記憶中,至今仍然鮮明如昔。他覺得小林明亮的眼睛、彎彎的眉毛、整潔的牙齒、溫柔的微笑、音樂般的聲音,都有點像當年在開封初次見麵的吳寄萍。後來吳寄萍從開封到了北平,參加平津學生的救亡運動,兩人關係很快起了變化。一二·九運動時他在河南養病,後來知道吳寄萍同羅明們一道,冒著嚴冬的刺骨寒風,肩並肩參加了轟轟烈烈的學生遊行。在二十九軍的水龍頭的猛力噴射下她站立不穩,跌倒在天安門前的馬路上,爬起來繼續前進。她第二次參加遊行,又被水龍頭澆得渾身透濕,在紛亂中被群眾擠倒地上,又被人踏了一腳。幸而被羅明們迅速地救了起來,攙扶著離開遊行隊伍,送她乘黃包車返回公寓。但回去後患了重感冒,大病一場,在醫院中住了十天。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患了肺結核病。經過這次住醫院,才被檢查出來,給她心理上的打擊很大。但是她除了忍受著疾病的折磨和封建家庭給她的無情打擊之外,她還要努力搞好學習,並且努力做好學生中的救亡工作。由於她的進步並經受了考驗,在雙十二事變時,她加入共產黨了。
陶春冰看見今天的春光明媚,講習班的全體師生們一個個興高采烈,獨有吳寄萍躺在床上,病情不容樂觀,不禁心中悵然,甚至有點悲哀。他暗暗感慨:像吳寄萍這樣的人,根本不應該在這樣的時代死去!從穀中的溪水邊又傳來林夢雲的歌聲,他的眼前現出小林的可愛麵影,而同時也重現出五年前吳寄萍的麵影。他心中明白,林夢雲和羅蘭都有吳寄萍的部分影子,但是吳寄萍在學生運動中經曆了幾年的實際鬥爭,加上個人命運的坎坷,差不多已經磨練成熟,和她們兩個尚未踏人社會的少女根本不同,而且在文化修養上也相差懸殊,使她們沒法相比。他自己也奠名其妙,近來對小林竟然有一種朦朧的感情,而他也覺察出來,他在小林的心中成了個崇拜對象。他自己時常在心中盤算:發生戀愛是不可能的,這不過是偶然的萍水相逢,離開後可能過不了多久就互相忘記了,不會像吳寄萍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陶春冰不能決定應該上山去跟許多同誌們一起玩耍呢還是下到山穀中,坐在小溪邊的石頭上聽小林唱歌,欣賞小林的靦腆微笑。遲疑了好久,竟然不能馬上決定。後來他在一塊照耀著陽光的斷碑上坐下,一雙大而有神的服睛一會兒仰望山頭,一會兒轉向被林木遮蔽的山穀。實際上他看不見山穀,隻聽見在較低處的樹梢上飄蕩著林夢雲的婉轉歌聲,有時點綴著畫眉和百靈的悅耳鳴聲,還有啄木鳥在古樹上發出的丁丁聲。最後,他的視線移到了山穀那邊的、樹木較少的半山坡上,凝望著一大片血紅的杜鵑花,不覺笑了。
過了一陣,他忽然從那一片杜鵑花的附近看到了一座半毀壞的石頭碉堡,再仔細一看,石頭牆壁上殘留著當年紅四方麵軍用石灰書寫的革命口號,也有國民黨某軍政工隊書寫的“剿共”標語。於是他想起少年時曾經聽說這一帶原是紅軍和國民黨軍隊互相爭奪的地方,曾經發生多次戰鬥,雙方都死傷了很多人。他想著,好不容易國共兩黨停止了內戰,共同抗日,但是當年雙方的標語和口號依然保留在這座山上,到處可見,成為曆史的見證。可是蔣介石沒有料到,十年“剿共”的結果,隻換來白骨如山,民族危亡,半壁河山被日本軍隊占領,他不得不同共產黨合作抗日。陶春冰微微一笑,自言自語說:
“曆史的變化真大,這青山就是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