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青山它記得(2 / 3)

過了一會兒,兩個女孩子同時發現有兩個人一邊談著話,一邊喘著氣,從山腳下向平台上走來。她們憑著特別的敏感和熟悉,從模糊的談話聲,腳步聲,辨出來那一道上來的一個是陶春冰,一個是楊琦。林夢雲把臉孔轉過去,望著石級,眉頭上原來籠罩著焦急的浮雲馬上被快活的微笑代替。羅蘭露出來無所感覺的、極其淡漠的樣子,向石級悄悄地瞟了一眼,催促小林動身,仿佛她剛才遲遲不走,根本不是等待任何人。

她實際上還沒有看見上來的人,不過她已經感到滿足,而且認為同楊琦見了麵反而是多餘的事。她推一下小林說:

“快走吧,小林,這兒太陰涼了。”“你聽,楊先生跟陶先生一道上來了,咱們等著他們吧。”“你不走,我自己走了!”羅蘭堅決地站起來說,用力地拖著小林起身。

“同他們在一起玩不熱鬧些嗎?”“我就不愛熱鬧。”羅蘭忽然不高興地小聲諷刺說,“陶先生身上有吸鐵石,吸住你,可是我要自己走了。”一說完,羅蘭果然撒開手,對小林叉譏諷地笑一笑,非常傲慢地、倔強地,向通達山穀的幽僻小徑走去。林夢雲沒有辦法,一麵喚羅蘭等她,一麵向石級上張望。雖然羅蘭的諷刺使她的雙頰微紅,但不曾改變她的快活笑容。望見陶春冰和楊琦從曲折的石徑上現出半截身子,她非常天真活潑地大聲叫道:

“陶先生,你也來啦!你不是說你不打算來嗎?”楊琦搶著說:“小林,你猜陶先生為什麼忽然來了?”“我不曉得。是尋找詩的材料嗎?”“一方麵是來找詩的材料,一方麵是想聽你唱歌啊。”林夢雲咬一咬嘴唇笑了。她稍微感到不好意思,連忙向羅蘭望了一下,又向小路上用音樂般的聲音說道:

“楊先生,陶先生,我同小羅到溪邊去玩,歡迎你們一會兒都來啊!”她閃動著靈活的腰身,腳步輕捷地向羅蘭追去,異乎尋常的快活心情使她特別充滿精神。快走人被密林遮蔽的曲折幽徑的時候,林夢雲很希望陶春冰來穀中溪邊找她,但是她不再招呼陶,忽然轉回頭向等待陶春冰的羅明叫喊而故意使陶聽見:

“羅先生,下邊的溪水真有趣,你同楊先生他們一道來呀!”隨即她挽著羅蘭的手,隱進林木深處,隻聽見她用春鶯一般的悅耳聲音唱著陶春冰最愛聽的《春曖花開曲》,邊唱邊向奔流的山溪走去。但歌聲很低,遠不如她們走去的幽徑上發出的百靈鳥的歌聲嘹亮,而且漸遠漸低,終於和淙淙的水聲混在一起。

“陶公,春天來了。”等兩個女孩子走了以後,羅明轉回頭來望著陶春冰說,含有深意地啞然而笑。陶春冰近幾天知道羅明誤會他對林夢雲很有感情,聽了羅明的話,感到不舒服,但隻好裝做並不理解,用手絹擦著前額上的汗珠,笑著說:

“別糊塗,春天快要過去了。倘若你指的是民族解放戰爭的偉大時代,可以說正是春暖花開時候的開始。”羅明的思想一動,問道:“在我們這閉塞的地方,也算是進入了春暖花開的時候麼?”“為什麼不是?七七事變以前,我們這裏死氣沉沉,如今是什麼情形?一個小小的山城裏有許多救亡組織,許多宣傳抗日的壁報,到處有救亡歌聲,一年前有這樣的情形麼?”羅明不能不輕輕點頭。

從山上傳來同誌們雄壯的歌聲和快活的呼喊聲,同時從山穀中傳來林夢雲的美妙歌聲。

陶春冰接著說:“這才是真正的時代聲音,春天的聲音。

春天必然來到大地上,是沒有人可以阻止的。你看那懸崖上的迎春花,由於它受到日光照射的時間較少,開得較遲,但還是開了。”羅明完全同意,卻對陶春冰開玩笑說:“我想,這山穀中的歌聲是為你唱的,懸崖上的迎春花是為你開的。都是讓你欣賞的。”“為什麼?”“雙十二事變以後,你還在杞縣大同中學養病,我給你寫信為我們辦的刊物要稿,你在回信中就說:堅冰已破,春天已經開始了。你曾說你是詩人,你將來會為大地的春暖花開寫首長詩。”陶春冰笑著說:“我們都在過著很有意義的戰鬥生活,都在寫春天的詩。”羅明急著要繼續爬山,開玩笑說:“你是詩人,那山溪旁邊的歌聲是為你唱的;楊琦是畫家,那懸崖上一串串金黃耀眼的迎春花是為楊琦開的。其實呢,那懸崖上的迎春花和這滿山坡的杜鵑花也是為你開的。假若你今年春天不回故鄉來,它們可能不開了。”陶春冰哈哈大笑,隨即說道:“我在少年時很想當個畫家,但沒有堅持學畫,現在還感到遺憾。假若我是畫家,來到這裏寫生,豈不快哉!”羅明說:“按照你的看法,楊琦就是大自然春光美景的主人了。”楊琦剛剛對著懸崖支好畫架,聚精會神地觀察他要攝取的繪畫題材,不高興他們打擾他正在培養的感情,喃喃地小聲說:

“別扯我!別扯我!我不像你們,肚皮裏裝著哲學和政治理論,對著春景不肯認真欣賞,議論不完。我現在隻想如何用畫筆將眼前的春山畫好。”陶春冰笑一笑,繼續議論說:“好啊楊琦!我認為這滿山鮮花都是為你開的,因為你多才多藝,你的畫筆可以給寂寞的春山增添春色。”楊琦急起來,連忙收起畫架,一邊向黃梅剛才去的路上跑,一邊說:

“你們混得我畫不成,我另外找一個清靜地方去。”羅明和陶春冰正要叫他轉回來,忽然從左邊,從林夢雲和羅蘭隱去的幽徑上有一個女孩子用憤怒的哭聲叫道:

“陶先生!真討厭!把我氣見了!”大家嚇了一跳,立刻扭轉頭來,發現兩個女孩子的影子隔著一叢翠竹搖晃。他們不約而同地在心中叫道:

“糟糕,出了什麼事?”一麵說話一麵跑來的是王淑芬和陳維珍。後者一走上平台就半哭半笑地叫著說:

“你們看我多麼倒楣,怪好的一隻蝴蝶沒逮住,還把我的新衣服掛破了一個三角口子!你們看看,”她扭轉身子讓羅明看她的後襟,“真討厭!都是王淑芬不好,要是跟黃梅在一道就好了!”王淑芬笑著說:“你自己掛破了衣服為什麼埋怨我?”“你為什麼不肯幫我忙?蝴蝶落在你麵前你連手都不肯抬,不埋怨你埋怨哪個?”“明看有刺,不紮破手就紮破襪子,我為什麼要像你那麼傻?”“真討厭,不同你說理,氣死我了!”羅明和陶春冰望著她們鬥嘴,隻是快活地笑著,不插一言。王淑芬拉著陳維珍的製服後襟,咧咧嘴唇,對兩位先生說:

“我不讓她脫衣服,她不聽話,結果蝴蝶沒逮住,還把衣服掛到茨條上,要不是我替她想辦法取下來,破的口子才多哩!”陳維珍奪去衣服,眼睛裏閃著笑,向王淑芬做個鬼臉,用惡狠狠的口氣罵道:

“討厭!不領你的情!”羅明和陶春冰感到有趣,望著她們哈哈地笑了起來。

“陶先生,”陳維珍忽然問,“你到底什麼時候走?”“最近幾天就要走。你有事托我嗎?”“我要向你提出個小要求,你能答應麼?”“什麼要求?”“我同羅先生談過,他不讚成。陶先生,你說,你能答應麼?”“到底是什麼要求?”“我不說。你先說你能不能答應我……”“這姑娘!”陶春冰笑了笑,“好吧,隻要我的力量能辦到,一定答應。”“當然能辦到!”陳維珍快活地跳起來,熱情叫道:“陶先生,你把我帶到武漢去!把我帶到武漢去!”“為什麼你要到武漢去?”“南京淪陷了,武漢就是中國的心髒,我想去看看。我做夢都在夢著去武漢,非去不可!”“你的家庭讓你去嗎?”“隻要我決心去,誰也擋不住!陶先生,你已經答應了我,可不能變卦啊!”陶春冰點著頭,漫然應道:“好,好,好。哈哈哈哈……”陳維珍極其高興,伸手到口袋裏摸了兩塊糖遞給陶春冰,說:“我拿糖謝謝你,可不能變卦啊!”隨即把右手同時向帽沿一舉,叫道:

“敬禮!”“不給我一塊嗎?”羅明抓住她的一隻胳膊說。

“別急,當然要給你的。”她掏出一塊放在羅明的手裏,加了一句:“吃了這塊糖,可不能在陶先生麵前破壞我的計劃啊!”她又給王淑芬一塊,自己嘴裏也填了一塊,然後像猴子似地,拉著王淑芬跳進鬆林,朝黃梅的聲音跑去。羅明叫住她們,回頭向陶春冰笑了笑,小聲說:“你聽,多美的歌聲!春在山穀中,再見!”說完就拱拱手,撇下他的朋友,同她們一道走了。

一個人留在古廟前,陶春冰倚著鬆樹,望著草木蔥蘢的山穀,臉上浮出來甜蜜愉快的微笑,很久沒有移動他的腳步。張克非帶著韓秋桐出其不意地走上平台,把他從青春的幻想中驚醒。他的心頭一跳,猛轉身子,幾乎是倉皇失措地叫道:

“啊,你們來了!”張克非用手絹擦著臉上的汗,說道:“我跑到教育局把事情辦妥,又回到學校去交代廚房早一點把吃的東西送來,跑得滿身是汗。”“你決定到宋伯慈那裏教小學?”張克非口氣堅決地說:“按照原來計劃,絕不更改。”“你昨天見了師政治部的胡主任沒有?我昨天碰見他,他確是誠心拉你,希望你擔任政宣第三隊的隊長。”“我還沒有去見他,不過魏科長已經向我提過。”張克非又告訴陶春冰說他昨晚同小郭談了談,認為到宋伯慈那裏較有意義。宋伯慈是當地望族,很有力量,聯保主任又是潢川青年軍團的同學,人事條件很難得。他去了如果做得好,將來地方萬一淪陷,也是一個很好的遊擊根據地,所以同小郭談的結果,決定下鄉教書,羅明對這個意見也很讚成。

“這也好。”陶春冰點頭說,“不過政宣隊的工作也相當重要,不應該放棄才是。”“最好叫楊琦擔任,你覺得怎麼樣?”陶春冰思索一下,表示同意,並答應同胡主任商量商量。

張克非正要談別的事情,韓秋桐搶著問道:

“陶先生,小林們到什麼地方去了?”“恐怕到穀裏去了,我不清楚……”陶春冰故意用含糊的口吻回答,覺察出自己的聲音很不自然。他在肚子裏埋怨自己說:“奇怪,我為什麼一談到小林就自己心虛?為什麼假說不知道?”“你看見她們往穀裏去了嗎?”韓秋桐又跟著問。

“啊,是的,到穀裏去了。”他又跟著喃喃地補充說:“黃梅,王淑芬,陳維珍,都從這一條小路上山啦。小林和羅蘭往小溪旁玩去啦,我似乎聽見從小溪邊傳來了林夢雲的歌聲。”話一出口,陶春冰在心中立刻失悔地說:“糟糕,為什麼說‘似乎聽見’?為什麼遮掩自己確實聽見了?”但是韓秋桐並不知道陶春冰的心理活動,神氣天真地笑著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