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你們如今在哪搭兒?能夠在一兩天內趕到麼?……恐怕來不及啊,已經遲了,誰曉得我明日的吉凶如何?”當李自成心中呼喊著皇後前來救他的時候,有一支人馬,大約步騎兵三四萬人,帶著許多眷屬,突然從突州方麵向東來,在夜間到了巫山縣境,將所有的村鎮都住滿了。隻有少數人馬在天明後來到城外,呼叫城門。當時巫山縣沒有駐軍,沒有縣官,居民很少,幾乎是一座空城。守城的百姓看見城外人馬眾多,又聽說是李自成的人,便將城門打開,還有一些老年人走出城門,站在道旁迎接。整支人馬是由高一功率領的,擁護著皇後高桂英奔往湖廣。另外還有一支人馬,則由李過統率,從夔州分路,從另外一條路奔往湖廣。還有少數步兵,大約兩三千人,也歸高一功指揮,在夔州找到了船隻,由水路東下。所有各路人馬,都要盡快地趕到巴東、秭歸之間會合。高一功來到巫山的部隊,由他自己的兩千親軍,保護皇後和老營進人巫山城內休息。其餘各營,在早晨打尖之後,分批繼續東下。
高桂英進人巫山城後,在縣衙門中駐軍。她十分疲勞,恨不得趕快倒下去,痛快地睡三天三夜。但一想到皇上目前的情況,她又恨不得自己和將士們都長上翅膀,日夜不停地趕往湖廣,飛到皇上身邊。為著援救皇上,拯救大順朝,她遇到天大的艱險也敢闖,天大的辛苦也能忍受,豈肯在巫山耽擱行軍?然而蘭芝的病已經十分沉重,怎麼辦呢?
自從李自成率領的北伐軍在山海關吃了敗仗,退出北京以後,在大順朝中,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日夜為國事擔憂。蘭芝身為公主,雖然年紀才隻十八歲,也是每天操心著打仗的消息,每天對著上蒼焚香祈禱,每天在母親身邊幫助料理一些重要事情。她讀過書,粗通文墨,所以皇後也把她當成一個得力的膀臂。如今皇後身邊,隻剩下一個慧英,又是一個寡婦,在皇後麵前不敢露出哀傷,隻是幫助皇後做事,一到靜夜,就悄悄地哭泣。這些情況,左右宮女和仆婦都瞞著皇後,可是蘭芝完全清楚。有時她一乍醒來,偷偷地問身邊宮女:
“忠娘娘今夜睡得安穩麼?”當宮女悄悄告訴她,忠娘娘正在哭泣時,她便迅速起來,走到慧英的寢宮,勸說慧英。常常功著勸著,她們相對哭泣起來。可是到白天,她還要同慧英一起幫皇後處理要務。看見皇後憂愁傷心,她們兩個強裝笑顏,安慰皇後。在這樣不幸的日子裏,蘭芝已經失去了少女的天真,像大人一樣把心思都放到國事上去了。
自從退出長安以後,她們在漢中附近,等候高一功和李過的大軍從榆林過來。會師以後,蘭芝又隨著母後東奔西跑,搜集散在西北各地的人馬。直到今天,不知走了多少路,翻過了多少高山深穀,過了多少艱險的棧道。有時下雪,有時下雨,她同皇後仍然在馬上奔波。四月中旬以後,大軍從陝西境到了太平縣,進人四川。大巴山上風雪寒冷,她們晚上隨便找個地方安下軍帳,草草駐軍,天明後繼續行軍,巴不得人馬趕快到湖廣,援救她的父皇。沒想到進人四川不久,她開始病了。起初瞞著她母親,也瞞著慧英。後來慧英知道了,隻以為她是輕微的感冒,沒有特別重視。後來發起了高燒,蘭芝仍然不肯讓母後知道,甚至瞞著尚神仙。結果因為高燒頭昏,四肢無力,渾身困頓,突然從馬上栽下去了,人們才明白她的病很重了。
從這一天開始,她就不再騎馬,而是被抬在滑竿上行軍。在四川境內,幾乎沒有停留,不斷地翻高山,下深穀。上山的時候,她就在滑竿上,頭朝著下邊,這對於害病的人極不適宜,也極不利於減少她的痛苦。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她隻能默默忍受。就在這種情況下,她的病勢一天一天地重了。加上忽陰忽晴,晴的時候天氣很熱,陰的時候天氣很冷;上到高山頭上,冷風吹著好像冬天一樣,下到低的地方,遇著天晴,又特別的熱。一天之間,不斷地冷暖變化,相差很遠。
高桂英明白自己的女兒在滑竿上多麼受罪,心中非常痛苦,但是她沒有別的辦法,趕路不能停止,崎嶇的山道不能不用滑竿。她多麼希望趕快走出四川,但是她知道現在的行軍已經夠快了,將士們都十分疲勞。而且她也明白,縱然走出四川,到了湖廣,也同樣還要走許多天的山路。到了夔州境內,她看見蘭芝的病已經十分沉重,曾想駐兵數日,為女兒治一治病。尚神仙同兩位太醫會診以後,也提出這個要求。但是一想到在漢中時候已經聽說李自成離開了襄陽,清兵在後追趕,如今皇上一定日夜盼望著她的救兵,她就不能為著女兒的病在四川境內停留了。她告訴李過和高一功:去湖廣救皇上,萬分要緊,必須星夜趕路,不能停留!她明白大順軍失去關中以後便無處立足了。她擔心如今皇上身邊的士氣一定更加不振,要救皇上怕已經來不及了。她不禁在馬上暗暗地滾下辛酸的眼淚,在心中絕望地問道:
“皇上啊,如今你在哪兒?在哪兒?可平安嗎?”一到巫山城內,暫且駐下,她急著叫高一功來商量軍情大事,特別要他派出一支騎兵小隊,火速奔往巴東和秭歸,一則設法探聽李自成的真實消息,一則趕快收羅船隻,免得船隻被攏到南岸或逃到下遊。
高一功離開以後,尚炯進來。他已經到蘭芝住的房中為她看過病,開了藥方,並且命他的手下小官,照藥方將藥配齊,趕快交給公主身邊的宮女煎藥。看見尚炯臉色陰暗,高桂英不覺心頭一沉:
“你為公主看過病了?昨日服藥後可有點回頭麼?”醫生回答說:“公主服了一劑藥,高燒略微減退,但從實際上說,皇後,她的病可是不輕啊!不可大意。”“難道又重了?”“是的,娘娘,從脈象來看,令我擔憂。往日公主脈象是陽脈,有時發高燒,說胡話,看來凶險,實際上陽症得陽脈,並不可怕。從昨天起,忽見陰脈,病情有了變化。今天陰脈比昨天更為明顯……”“我不懂什麼陽脈陰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用指頭一按,脈大、浮、樹、動、滑,都叫作陽脈;沉、澀。弱、玄、微,都叫作陰脈。陽症忽見陰脈,病情移轉,便有凶險,不可大意。”尚神仙故意不說出“絕症”或“死症”這樣的字眼,但他的話仍然使皇後臉色一變,用顫抖的小聲問道:
“難道已經沒有法兒治了麼?”醫生不肯直接說出實話,回答說:“古人說病在腠理,病在骨髓,都是比喻的說法。病在腠理,是說病還可以醫治。病在骨髓,又稱病人膏盲,就成了死症。公主的病,雖不能說病在骨髓,可是,皇後,能不能治愈,大概就看十日之內。”“老神仙,我沒有兒子,隻剩下這一個女兒,起小跟著我在戎馬中長大,我不能沒有她呀!”“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你是大順朝醫中的國手,綽號‘神仙’,難道就不能救她一命?”“如今隻有一個辦法,或可有一線之望。但是這個辦法,臣不敢亂說。”“尚大哥,你我何等關係,且將君臣的界限拋在一邊,隻要能治好公主的病,你不管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快說吧,說吧!”尚炯建議:“在巫山城內,駐軍十日,至少七八日。雖然這事很難,因為大軍前去湖廣要緊,隻是公主的病,也不能再有一日耽誤。像目前這樣行軍,不要說公主身患重病,就是平常人,坐在滑竿上,也會坐出病來。而醫治公主的病,吃藥固然要緊,休息也是刻不容緩!公主現在必須安靜地躺在床上,休息一段時間,否則縱有神藥也難奏效。”皇後聽了這話,沉吟一陣,叫尚炯退出。隨即她將慧英叫來,將尚炯的話告知慧英,然後說道:
“慧英,我的心已經碎了。我今天在馬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大陣,做了一個凶夢,大叫幾聲:‘快救皇上!快救皇上!’驚怕得出了一身冷汗。唉!近來常做凶夢,都沒有這個夢凶哪!”“是的,母後夢中的叫聲,我聽見了。我已經下了嚴令:不許外傳。”皇後歎口氣,又說:“看來皇上在湖廣很不順利,所以我才有這個凶夢。忠王妃,我的女兒啊,我的苦命的好媳婦啊,我又想明日四更天繼續趕路,又想聽尚神仙的話,同你舅舅商量一下,在這兒多留數日,救活蘭芝一命。你說我應該拿什麼主意……慧英,我的心碎了!”慧英低頭抽泣,不住地揩淚,不敢回答。
皇後又說:“你也沒有主意了。我猜到你也沒有主意。你剛從公主房中來,你看她還清醒麼?”“如今高燒已經退了,看來病已經回頭了,請母後放寬心,再取幾劑藥,也許就會大好了。”“你不要拿這話安慰我。剛才我已經對你說了老神仙的話,蘭芝已經沒有幾天陽壽了。隻有在此地駐軍十日八日,至少五六日,才會有一線指望。否則什麼靈丹妙藥也救不了她一命。走,跟我到她床邊去。”高桂英剛剛站起來,尚未邁步,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晃,打個趔趄,幾乎倒下。幸而身邊一個帶劍宮女將她趕快扶住。慧英也慌忙攙住她的右臂,輕輕叫她:
“母後!母後!”高桂英閉上限定一定神,覺得頭腦略微清爽些,便淡然一笑,說道:“不要緊,不要緊,已經好了。”慧英懇求她躺下休息,好生睡一陣,再去看公主。又說要命人去請尚神仙來。皇後說道:
“這又不是頭一次,也不過一時有點支持不住,何必大驚小怪!眼下情形你全知道,哪有我躺下休息的時候。走吧,看看公主去。”“可是皇後的身體,虛勞虧損,幾次暈倒,還是叫尚神仙或別的太醫……”“不許聲張!傳出去讓將士們知道我身體不好,會影響軍心。再說尚子明縱然是活神仙,也沒有靈丹妙藥能使我不為國奔波,不為皇上的事日夜操勞,憂心如焚。一路上聽你們的勸說,我吃他開的藥已經有多次了,橫豎不過是人參、白術、當歸、川芎、茯苓十來味藥,再加上甘草引和紅棗引,我背都背出了,治不了我的根本!”她由忠王妃陪伴來到蘭芝住的房中,呂二嬸和宮女們趕快接駕。蘭芝正睡得昏昏沉沉。皇後不許大家說話,她輕輕走到病床前邊,在宮女搬來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用一隻手掌輕輕放在蘭芝的前額上,感到仍然燙手。她無言地打量著公主微微發紅的瘦得可怕的臉頰,忽然想到,原決定一年前,等占領了北京以後,就給公主選一個駙馬,將婚事辦了,也了卻她做母親的一樁心事,如今全落空了。想著蘭芝可能會死在路上,熱淚從她消瘦的臉上撲籟籟地滾落下來,鼻子也酸了。她心中刺痛,從病床邊站立起來,向呂二嬸使個眼色,讓呂二嬸跟她走到院中。她小聲詢問公主今日的病情究竟如何。呂二嬸告她說:
“稟皇後,病是不輕啊,雖說燒有點減退,看來公主的精神很不好。我不敢說,要是再這樣行軍,誰曉得能不能在路上……”皇後說:“我全明白,尚神仙已經向我奏明。我問你,公主可知道她的病治不好麼?”“公主今天退了高燒,心中倒也十分明白。太醫們走後,她對我們在身邊服侍的人說,她的病難以好了,醫生替她開藥方也是枉然,隻是盡一盡人事罷了。”說到這裏,呂二嬸不住地流淚,小聲抽泣。皇後也忍不住熱淚奔湧,但她不敢哭出聲來,怕驚醒了屋裏邊的公主。
慧英揩去眼淚,在一旁哽咽說:“我聽說她還問到皇上的消息。”呂二嬸哭著說:“我們隻好哄她,說真確的消息還不知道,可是已經得到荒信,看來是真的:皇上趕走了左良玉,駐軍武昌,打算在武昌同胡人狠打一仗。公主似乎相信,又似乎不信,又說她想念紅姐姐。說要是有紅娘子大姐跟在母後身邊,她就放心了。”皇後幾乎要痛哭起來,但她竭力忍住,埂咽說:“唉,誰知道紅娘子現在是不是還活在人間!”呂二嬸又便咽說:“人到病重的時候常常會想到一些死去的親人。公主剛才在夢中叫她的慧梅姐,我恰好站在她的床邊……”呂二嬸說到慧梅,忍不住哭了起來,慧梅臨死的情況又出現在她眼前。那脖子上的傷口,是她縫起來的;眼睛沒有全閉,是她用指頭給閉上的。這一切都使她不忍去想。哭了片刻,她繼續說道:
“公主連叫了三聲,一聲聲撕裂我的心。唉,天呀,公主還夢見我們的忠王、我們的雙喜小將爺。她在夢中呼喚:‘雙喜哥,雙喜哥,你千萬不要離開皇上,一步也不要離開。’唉,忠娘娘,咱們的公主夢中也忘不了叫她的雙喜哥跟隨在皇上身邊保駕,可是咱們的忠王已經……”慧英痛哭。皇後痛哭。呂二嬸哭了一陣,想勸皇後不要傷心,可是她哭得說不出話來。
那高插天際的巫山十二峰忽然被鋪天蓋地的暗霧遮住,將近中午的太陽一時變得慘白而淒涼。
一個宮女從屋中出來,到皇後麵前躬身啟奏:“公主醒了,請皇後進去一見。”皇後、忠王妃和呂二嬸趕快止住哭泣,揩去眼淚,來到公主床邊。蘭芝剛才醒來的時候,本來已聽見院裏的哭泣聲音,這時她望望她們又濕又紅的眼睛,心中全明白了,兩行熱淚靜靜地滾在她的焦黃的瘦臉頰上。停一停,她望著母親悲聲說道:
“母後,女兒的病是好不了了。不能在母後身邊行孝,女兒心中十分難過!”皇後哽咽說:“你隻管治病,不要胡思亂想。倘若為著你的病,必須在這裏駐軍數日,娘就在這裏暫時駐紮,命大軍先行東下。”“母後,這樣使不得。在此艱難時刻,母親萬萬不可離開大軍。”“不,蘭芝,我不能沒有你,不能沒有你啊!此時我心中很亂,不知如何才好。唉,我的天哪,為著國事,家事,我的心快要碎了。”“母後,我剛才做了一個很不好的夢,一個凶夢……”皇後害怕地問道:“什麼不好的夢?”蘭芝不肯說出她的凶夢,隻說道:“我懇求母後不要在此地停留,連一天也不要留。父皇有難,日夜盼望救兵。我們的大軍隻要到了湖廣境內,縱然一時不能趕到武昌,也可以從西邊拖住胡人,分散胡人兵力。女兒虛度了十八歲,可惜不能為父皇戰死沙場,可是還沒有到湖廣境內就死,女兒死不瞑目!”她想著剛才的凶夢,不敢說出,卻忍不住痛哭起來。隻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哭聲十分微弱。皇後和周圍的人都忍不住小聲抽泣。
兩天以後,從陸路東下的人馬到了巴東,而從資州東下的部隊已經早三天到達了。李過率領的部隊,按照商定的計劃,從開州往東,經巫溪和大昌,進入湖廣,渡過三壩河,從平陽壩轉向東南,已經在前兩天到了歸州。這時已經是端午節過後一兩天了。
先到歸州的李過已經得到比較確實的消息,知道滿洲人已經占領了武昌。大順軍連戰不利,陣亡、潰散和投降的將士很多。李自成隻率領不多的人馬向東逃走,而滿洲兵從水陸繼續追趕。李過從歸州來到巴東,迎接皇後,稟報了這一消息。皇後和高一功在巴東也聽說了。大家盡量把這個壞消息瞞住病危的公主,沒想到她還是知道了,當天夜間就死了。皇後大哭一場,草草地埋葬了公主,與李過、高一功商議決定:人馬暫駐在歸州、巴東、秭歸一帶,一麵探聽皇上的消息,一麵等候陸續趕來的數萬人馬。皇後也病了一場,幸而服了幾劑藥,沒有成為大病。她精神憂鬱,有時帶著慧英和宮女、親兵們來到長江岸上,望著奔流的大江,想著李自成,想著蘭芝,不覺出神。更多的時候她是站在臨江的一個高丘上,高丘上聳立著一棵高大的青楓。她背倚青楓,遙向東方,默默地在心中叫著:
“皇上,如今你在哪兒?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