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策,朕有一句體己話,趁這時候囑咐你,萬不能泄露一字。”“臣在恭聽,請陛下指示。”李自成猶豫了一下,小聲說:

“獻策呀,倘若你認為事不可為,無力回天,不妨私自離去。朕決不生氣,不會怪罪於你。你看如何?”乍然間,宋獻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望見李自成沉重的臉色和含著淚光的眼睛,他不覺大驚,突然跪下,連連叩頭,顫聲說道: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何出此言!倘若陛下疑臣不忠,視臣如牛金星、顧君恩之輩,臣就死無葬身之地了。陛下,陛下呀!”李自成淒然微笑,上前把宋獻策拉起來,說道:

“朕這話出自肺腑,出於朋友之情,絕無絲毫疑心。你快走吧,走吧,安排明日的會議去吧。朕要一個人坐在這裏靜一靜。你去看看,說不走捷軒去洪山勞軍已經回來了。”宋獻策重新叩頭辭出,心中仍然驚疑不定。他腳步踉蹌地走出大門,揩去鬢角上的熱汗,心中暗暗說道:

“唉,皇上……方寸亂矣!”眼看著宋獻策走出帳外之後,李自成長歎一聲,頹然仰坐在椅子上。他太累了,閉起眼睛想小想片刻,可是心裏卻無論如何靜不下來,許多故人往事就像走馬燈一樣,一個接一個在他麵前轉悠,攪得他心裏紮紮拉拉的不舒服。神思恍惚中,他仿佛又走進了羅汝才的大帳,羅汝才正一臉驚惺地站在他的麵前。

“天還不明,李哥,為了何事如此著急?”“廢話少說。羅汝才,我親自前來,隻是為清算你的罪過。”“李哥何出此言?為弟何罪之有?”“你與賀一龍相互勾結,暗中私通左良玉。你自己幹的好事,還要我替你-一說出嗎?”“李哥,你可千萬不要聽人嚼舌根子。說我與左良玉私通,有何憑證?”“你還非要我說嗎?要物證,你的馬腿上烙著呢!”羅汝才忍不住叫了起來:“你是說往馬腿上烙‘左’字?那是稟報過你的呀!你知道我把部隊編成了左、右、前、後四營……”“你還強辯!快拿人證來!”一個小校聞聲把手中的包袱一擲,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骨碌碌滾到了羅汝才的腳邊。

“這是賀一龍的人頭。哼哼,要不是這顆腦袋把什麼都招了,羅汝才,我可無論如何想不到你會往我背上插刀子呀!可是現如今人證物證俱在,我想不信都不行。羅汝才,你還有什麼話說?”羅汝才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冷冷一笑:“李自成,李闖王,你覺得現在翅膀管硬了,用不著別人幫襯了是不是?我跟你說,可別高興得太早了!”李自成喝令手下人:“隻管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他給我收拾嘍!”羅汝才破口大罵:“李自成,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話音未落,隻見刀光一閃,登時鮮血迸濺,羅汝才晃了兩晃,撲通一聲倒下了。

李自成渾身激靈一下,從回憶中醒過神來。他舉目四顧,見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一股冷嗖嗖的感覺從四麵擠壓過來,頃刻間涼遍了他的整個身心。

劉宗敏從洪山回來,進行宮向李自成麵稟了到各營勞軍的經過,又同李自成密商了一陣,然後回到自己的駐地。他手下的文武官員看見他臉色沉重,知道必定又有什麼不好的軍情,又不敢詢問,一個個提心吊膽,暗暗地為大順麵臨的局勢擔憂。

往日裏劉宗敏一般不回後宅同妻妾們一道吃飯,而是同少數比較親近的文武官員們一起,邊吃飯,邊談論些軍國大事。他對屬下十分隨和,閑暇時願意聽大家談古說今,聽到高興處會忍不住哈哈大笑,有時還會插上幾句笑話。人們常說,總哨劉爺在戰場上是一頭雄獅,執法時是腰掛寶刀的包公,平常日子裏呢,就有點子鐵匠味道了,平易近人,不拿架子。可是自從退出北京以後,他同屬下在一起說笑的時候就少了。退出西安以後,那樣的時候更少了。退出襄陽以來,他的骨棱棱的臉上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笑容。而今天從行宮回來,他的心境似乎特別的壞,雖然還是和親近的文武官員們一起吃飯,但整個晚飯時間一言未發。

劉宗敏的住處與明朝的楚王府隻隔一條街道。楚王府的主要建築,已經在前年張獻忠臨退出武昌時被放火燒毀,但是剩下的院落和大小房屋仍然很多,如今就成了一座大的兵營。

劉宗敏住在兵營附近,為的是一旦有緊急情況,他可以迅速調兵遣將,以應付不測。為了隨時要聽各處軍情稟報和處理要事,他沒有同妻妾們住在一起,而是單獨住在一個四合小院裏。他的幾位親信文武官員和若幹護衛兵了住在小院的東西廂房中。小院的正廳五間是他同屬下吃飯、議事和處理公務的地方。其中一間套間,是他睡覺的地方。小院的月門外守衛森嚴,縱然是部下將領,也不能隨便進去。

今日晚飯後,劉宗敏隻留下一名掌管機密的掛總兵銜的中軍將領,其餘文武都肅然退出。他向總兵官詢問了一天來城中各處的新情況之後,便揮手令其退出。他感到心中悶騰騰的,十分煩亂,身子也十分疲倦,便默默地走進套間,脫衣躺下,放下帳子,閉上眼睛。小院中靜悄悄的,沒有人敢大聲說話,連走路都是輕輕的。一個親信的值夜武官,手按劍柄,坐在正廳簷下,一點響動也不出。劉宗敏很想趕快人睡,但是想起李自成告訴他的軍情,不覺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再也沒有睡意了。他想著敵人一路長驅直人,水路已經占領了仙桃鎮,陸路也到了孝感附近,大概幾天之內就會抵達武昌。又想著李自成對他說的幾句不可告人的私話,心中更加煩惱。不住地胡思亂想,不覺已打了三更。剛要矇矓人睡,中軍忽然輕輕進來將他叫醒,稟報說:“軍師前來,有要事相商。”劉宗敏猛地一下坐起身,一麵披衣下床,一麵說道:

“快請軍師,快請!”劉宗敏將來獻策迎進套間,在燈下隔著茶幾坐下,趕快問道:

“老宋,你半夜前來,是有什麼緊急大事嗎?”宋獻策小聲說:

“捷軒,強敵一天比一天逼近,聖上似乎已方寸無主,精神狀態大非昔日可比。你身為大將軍,代皇上統帥諸軍,國家存亡,係於一身。明日皇上要召集禦前會議,決定戰守大計。你有何主張?”劉宗敏說:

“我今日勞軍回來,聽聖上說明日上午要開禦前會議。你主張堅守武昌、漢陽,與敵一戰,聖上對此很是憂慮。”“是的,我看出來了。可是除了固守,還有什麼法子好想?”“老宋,我也認為應該在這兒固守啊!可是目前咱們的軍心如此不穩,能守得住麼?”“守不住也得守。因為除了這裏,我們再無處可去呀!”“是呀,是存是亡,就看我們能不能在武昌擋住敵人的進攻了。”“正是此話。倘若在武昌不能立足,以後的事情就不敢說了。”“老宋,目前的處境十分險惡,你我都很清楚,大小將領們也很清楚,聖上心中更是清楚。敵人是輕裝追趕,我們是攜家帶眷,顧打仗,還得顧妻兒老小。咱們剩下的將士,差不多都是陝西人。少數不是陝西的,也都是北方人。一到了南方,人地生疏、言語不通不說,就連東西南北也分辨不出來。加上不服水土,得各種病--特別是拉肚子的不少。再說--他媽的,這裏到處都是稻田、湖泊、河流,就沒有幹地,沒有大路,腳下老是泥呀水的,夜間蚊子成堆,行軍時蚊子打臉。到處籌糧困難,四麵皆敵,莫說再打敗仗了--老宋呀,單隻說繼續再往東南退兵,要不了多久也會人馬潰散。皇上自己很憂愁,對我說出了很不應該說出的話。所以我從行宮出來,心中十分沉重。我是國家大將,你是軍師,可怎麼好呢?國家存亡,你我都擔著擔子啊!明日禦前會議很要緊,你得想法勸皇上決計固守才好。”宋獻策走到外麵,揮手使在簷下值夜的將校往遠處回避,然後回到劉宗敏麵前,用極小的聲音詢問:

“捷軒,皇上說了什麼話?是要你自己往別處去嗎?”劉宗敏搖搖頭:

“不是。我除了戰死,為皇上盡忠沙場,能往哪兒去呢?”“那麼,皇上對你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劉宗敏忍了一忍,終於說道:

“他說如今將士們不肯散去,是因為他還活著,可是遲早有一天會散去的。”“皇上說出這話,也沒有什麼可怕。倘若你我處在他的地位,也同樣會有此擔憂。”劉宗敏又忍耐片刻,接著歎一口氣,悄聲說:

“他說:‘我是大順皇帝,不能投降敵人,敵人對我也非捉拿殺害不可。至於大小將領,隻要離開我,願降清,願降明,都可以保住一條性命,保住妻子兒女。’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個?”“此話……”宋獻策沒說下去,他想著皇上的話裏分明有不得已時將自盡的意思。他又想到三年前的一天,皇上讀《資治通鑒》,讀到黃巢敗亡後的情況時,曾經深為感慨,掩卷沉思良久。後來在閑談中曾對他談起:黃巢在狼虎穀自刎未死,被他的外甥林言斬首,又斬了他的兄弟和妻子七人,攜首級向唐朝的武寧節度使時博投降,中途被沙陀人奪去,連林言的首級也砍掉,一起獻給時博報功。李自成感慨地說:

“黃巢何曾料到,一旦失敗,眾叛親離,連他自己的外甥也對他下了毒手。自古英雄末路,實在可悲!”宋獻策從今天李自成對他和劉宗敏所說的話,聯想到三年前皇上讀《通鑒》時所發的感慨,心裏更加明白事情的可怕,也更感到自己三更半夜前來叫醒汝候的必要。他在心裏說:

“要不趕快幫助皇上拿定主意,大事將不堪設想!”劉宗敏見來獻策隻吐出兩個字便不再說下去,忍不住問道:

“老宋,據你看,咱們能不能憑著武昌、漢陽一帶的地利,殺一殺敵人的威風?”宋獻策說:“我正是為著此事才半夜三更前來找你。恐怕我大順朝的生死存亡,就看這一步棋了。”劉宗敏說:“一年來步步失利,沒有打過一次勝仗,連陝西老家也失去了,無處可以立足。到了今日,獻策呀,人心已經散了,人們都害怕同敵人打仗,誰也不去想著如何固守武昌,打敗敵人,隻想著如何避敵,如何先走,如何保住性命和家小。你說,如何能夠使人心振作起來?”宋獻策說:“目前最要緊的是鼓舞士氣。有了士氣,就可以憑險一戰,挫敵銳氣。哪怕是一次小勝,也可以略微恢複士氣,然後才能積小勝為大勝。”劉宗敏點頭說:“眼下靠賞賜不頂用,何況我們也沒有法子再弄到很多的銀兩。軍師,你有什麼法兒鼓舞士氣?”“侯爺,目前時機緊迫,且不必為長遠打算,隻求在數日之內,敵人來到的時候,大家能夠上下齊心,努力一戰,獲得小勝,大事就有轉機之望。至於長久之計,以後再說。”劉宗敏點頭說:“你說得很是。你想出了什麼法兒沒有?”宋獻策探身向前,劉宗敏也探身向前,兩個人的頭挨得極近,宋獻策用極低的聲音說出一計。劉宗敏聽後沉默片刻,然後輕輕點頭,又覺心中略微不安,不覺問道:

“老宋,你是軍師,這事何必找我商量?”“目前人心頹喪,遇事多疑,與往日全不相同,連聖上也不能免。別人懷疑不打緊,我怕聖上責我以欺君之罪。我死不足惜,大事從此更不可收拾,所以我想來想去,先來同你大將軍汝侯爺說明,使侯爺知道我為君為國苦心,這一計方可有用。”劉宗敏笑笑,說:“你是讀書人,你當然知道,前朝古代眾多的‘讖記’,有幾個是真的?都說漢高祖斬白蛇起義,我就不相信那是真的。皇上不是糊塗人,一定會明白你的苦心。請放心,就這麼辦吧。”近四更的時候,李自成又將宋獻策和劉宗敏叫去,原來是孝感已經失守,劉芳亮停留在漢川到孝感一帶,沒有用了。他們商量之後,立刻派人命袁宗第到漢川接防,同時命劉芳亮火速將人馬向黃岡撤去。一定要守住黃岡,免得敵人從黃岡截斷長江,包圍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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