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頭一條船上點放了三聲炮響,震耳欲聾的聲音跟著火光一閃,“隆隆”地掠過江麵,撞擊在龜山上,又從龜山頭發出回響。炮聲一停,第二隻船上就開始演奏。在吹吹打打的樂聲裏,船隊離開了漢陽門碼頭。春江新漲,水流湍急,加上西南風微微吹送,這一個船隊就像話一樣斜向東北射去。李自成坐在船頭,一麵看著江上風景,一麵在心中胡思亂想,一麵不時同宋獻策交談,還回過頭向吳汝義詢問了鹹寧等地老百姓抗拒征糧的情況。江山形勝,使他感慨良多。但最使他掛心的是清兵不日就要追來,這裏地形雖好,卻無力固守。由此又想到皇後的大軍不知現在何處,更不知何時能夠趕來。倘若武昌不能固守,他該往何處去?

這一個大船隊到漢陽府城南門外的碼頭靠岸。袁宗第早已經率領一大群將領和新上任的漢陽府尹以及一些文職官吏在岸上恭迎。漢陽府衙門為今日皇上臨時駐蹕之處,已於昨日夜晚打掃得幹幹淨淨。從碼頭到府行,街道很窄,鋪著青石板,石板也不平,但也都打掃過了,上麵還撒了黃沙。臨街兩邊所有的鋪板門和住宅大門都緊緊關閉著,家家門前都放一方桌,桌麵上供奉著黃紙或黃緞的牌位,上寫“大順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牌位前點著香爐,香爐裏香煙繚繞。街上沒有一個百姓,李自成對此並不奇怪,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警蹕”。但是他不知道,即使不警蹕,街上也不會有什麼人,因為當地的百姓差不多都逃光了,那些香案其實多是士兵們代為布置的。

李自成騎著禦馬,在將士們的簇擁中進了漢陽府衙門。在後堂休息片刻之後,便在鼓樂聲中來到大堂。皇帝的簡單儀仗已經陳設在大堂前的台階下邊。大堂正中的案子上蒙著黃緞,掛著黃緞繡龍圍幛。禦案兩邊一邊一個大銅香爐,香煙嫋嫋。一張太師椅上也蒙著黃緞,放著繡龍黃緞椅墊。椅子背後立著小小的精致的可以折疊起來的八扇朱紅底黃漆描龍屏風。李自成在樂聲中升入臨時為他布置的禦座。如今沒有鴻臚寺官員了,隻好由吳汝義呼喚眾將官分批朝見。雖然吳汝義的呼喚不合鴻臚寺官員鳴讚的腔調,也沒有禦史糾儀,但眾將官還是肅然行禮。當然,武將因為介胄在身,免去了俯伏叩拜。行禮以後,來獻策宣布:

“皇上念將士們忠勇驍戰,十分辛苦,今日禦駕親臨勞軍,特賞賜白銀萬兩,彩緞千匹。”將士們在袁宗第帶領下一齊山呼:“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隨後,李自成問了問漢陽的防守部署情況,就命令眾將官各自回營,隻留下袁宗第和另外少數幾個高級將領以及漢陽府尹,一行人正要起身去大別山察看營壘,劉芳亮卻急匆匆地趕來了。他是前天到孝感一帶部署軍事,昨日夜間回到漢川,尚未及休息,就接到軍師的通知,要他今日來漢陽見駕。他緊趕慢趕,不料還是遲了,沒來得及在碼頭上迎接皇上。

他向李自成行禮以後,李自成看他十分疲勞,且比往日瘦了許多,便問他道:

“有什麼緊急軍情麼?”劉芳亮回答:“臣請單獨向皇上奏聞。”一聽這話,宋獻策就使個眼色,讓袁宗第同他一起避出去,其他人自然都相跟著肅靜地退出。劉芳亮快步走到李自成麵前,低聲說了一陣話。李自成連連點頭,臉色陰沉地說道:

“明遠,朕原想讓你在此地好好休息休息,現在看來不行了。你還是趕快回去吧,部署軍事要緊。你那裏朕發去一萬兩銀子、一萬匹彩緞,你代朕犒勞將士們。朕這裏沒有別的事情了,你趕快回漢川去吧。”劉芳亮又行了禮,退了出去。見到立在大堂外的宋獻策和袁宗第,他點點頭,說道:

“西邊的事情,我已經向皇上稟明。如今不能夠在此停留了,必須馬上趕回去。”說完,拱手作別。

李自成在宋獻策、袁宗第和少數武將以及漢陽府尹簇擁之下,帶了數百名親軍,離開漢陽城,登臨大別山。到了半山腰,一般武將都奉命留下,隻有宋獻策、吳汝義、袁宗第和少數儀仗跟隨。所到之處,都有將士們恭迎,氣氛莊嚴肅穆。李自成的表情非常冷漠,就連聽到將士們呼喊“萬歲”時,臉上也不露一絲笑容,也很少說話,隻管悶著頭朝前走。大別山上的營壘星羅棋布,各個山頭和山下江邊陸地上也都就著地勢部署了兵馬。李自成走到大別山西頭,來到一座營壘前。營壘下邊是一片湖水。宋獻策告訴他:

“這地方叫作月湖。月湖岸上的那一處高地相傳為春秋時伯牙彈琴之處,叫作琴台。”李自成點點頭,小聲說道:

“守住這一帶營壘要緊哪!”一隊將士在營壘外列隊恭迎。他看出其中兩員將領都是在商洛山中參加義軍的,當時還都是二十掛零的毛頭小夥子。他至今還記得他們的名字;記得他曾經拍著他們的肩膀問長問短;記得他在得勝寨練兵的時候,他們都已經當上了小頭目,他曾經親自射箭給他們看。今天,這兩員將領見他駕臨,都非常激動,眼睛裏都閃現著瑩瑩淚光。但是他沒有再呼喚他們的名字,沒有再拍打他們的肩膀,更不要說向他們問長問短了。他隻是淡淡地、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便從他們麵前走過去了。

從大別山下來之後,李自成沒有再回漢陽城,而是在鼓樂聲中上了船。船隊快到江心時,他望見在江岸上恭送的官員們已經散去,不由得一陣惆悵湧上心頭。他想:這大別山,這漢陽城,大概是沒有機會再來了。

李自成回到武昌行宮,心中十分煩悶。他留下來獻策一起用了午膳,然後屏退左右,問道:

“獻策,李過、高一功和皇後的人馬至今尚在四川境內,遠水救不了近火。清兵正從水陸兩路追來,大約不日即會大兵壓境。今日去漢陽勞軍,自始至終,朕心裏沒有一刻輕鬆。

據你看來,我軍在武昌能夠支持多久?倘若武昌失守,該退往何處?”宋獻策神色嚴重地說道:

“臣隻考慮如何固守待援,沒有想過要離開此地。”李自成心中一震,微微頷首。

宋獻策接著說道:“陛下,我大順當前麵對的敵人,除了滿洲人和吳三桂之外,還有尚可喜和耿仲明等漢奸的隊伍,總計人馬至少也在二十萬以上。我軍因為屢遭挫折,士氣不振,害怕與敵作戰。所以雖據地利,卻不可倚恃。惟有陛下自己鎮靜,示將士以必守之心,方能望將士戮力同心,為陛下保住這一片立足之地。今日執皇帝威儀漢陽勞軍,其目的正在於此。”李自成點頭微笑說:

“獻策,你的話讓朕想起來宋真宗駕幸澶州的故事,看來你是要學寇準呀!”宋獻策突然跪下去,以頭觸地,說道:

“請陛下恕臣死罪,使臣得進一言。”李自成大為詫異,說道:

“獻策,你這是幹什麼?有話快說,何必如此?”見軍師仍然跪在地上,李自成親自去拉他,說道:

“因目前人心危疑,朕有時候就容易動怒,所以連你也不敢有話直說。可是我一向祝你甚近,倚為心腹,你還有什麼話不能直言呢?起來,快起來說話!”宋獻策仍不肯起來,流著眼淚說道:

“臣蒙陛下知遇之恩,由江湖布衣擢到軍師高位,如此機遇,曠世少有。臣身為軍師,每日服侍陛下左右,而國家陷於今日地步,實在罪不容誅。”李自成鬆開手,歎一口氣,說道:

“再不要提這些了。往山海關去的事,你也曾幾次諫阻,是朕不肯采納。此係天意,非你做軍師的計慮不周,不能怪你。”“雖說是大意,究竟也是人謀不臧。”“獻策,這幾年來讓朕後悔的事情很多,都過去了,說也無益。還是說說眼前吧。你起來,坐下去,對朕直言無妨。”宋獻策又叩了一個頭,才站起身坐在椅子上,恭敬地欠著身子,聲音微微打顫地說道:

“陛下,今日形勢緊迫,臣不能不直言無隱。倘若觸犯天威,也是出自一片忠心,急不擇言……”“獻策,我的軍師呀,朕什麼時候疑心過你不是忠臣?快說你要說的話吧,朕急著聽呢!”“陛下,我大順朝不算放出去的府、州、縣官,單說朝廷上的重要文臣,也得有數百,如今全逃光了。牛金星與微臣在陛下初人河南時就來到陛下左右……”“你趕快說要緊的話吧,別繞圈子了。”“臣與牛金星,一個做了丞相,一個是陛下的軍師。如今牛金星逃走了,隻剩下臣一個人仍然待罪陛下身邊。處此萬分危難之時,臣又是牛金星引見的……”李自成截斷他的話,說道:

“牛金星父子辜負皇恩,背君潛逃,這是他們的事情,與你無幹。你今天到底有什麼話要對朕說?別再這樣吞吞吐吐的好不好?”宋獻策又一次跪下去說道:

“陛下,臣要冒死直言了。剛才陛下提到未真宗駕幸澶州的故事,以其比陛下今日之去漢陽勞軍。無奈以臣看來,陛下今日處境,不及宋真宗萬分之一。陛下如今時時優形於色,由此一端,正可見出陛下仍在作不切實際的僥幸之想。萬望陛下拋卻一切他念,抱定在此與敵決一死戰的決心。”聽罷此言,李自成不覺冒出一身冷汗,眼睛直直地望著軍師。

來獻策流著眼淚說道:

“倘若陛下鼓舞士氣,憑此地險要江山,拚死與敵一戰,縱不能全勝,隻要能稍稍挫敵銳氣,局勢便有轉機。否則,逃離此地,去將安之?臣恐怕聖駕一離武昌,便會萬眾解體,一遇敵兵則請營演散,我君臣則不知死所矣。臣請陛下立意固守,勿自心中動搖,舉動失策!”李自成說:

“獻策,你坐下,慢慢說,我聽你的。”宋獻策重新叩頭,起身,謝坐,接著說道:

“宋真宗景德元年,契丹主耶律隆緒同蕭太後進兵澶州的時候,河北大部分土地和百姓仍屬宋朝。甚至遠至常山,也就是今之真定,也有宋朝的一支勁旅固守,使耶律隆緒隻好避而不攻。耶律隆緒所率的南進之兵,看起來兵勢很強,實際是孤軍深人。這是第一個古今形勢迵異之處。擅州即今之開州,在黃河之北,距東京汴梁尚有一百五十裏之遙。大河以南,西至巴蜀,南至瓊崖,東至於海,幅員萬裏,莫非宋朝疆土。這是第二個古今情勢迥異之處。宋真宗景德元年,距宋朝開國約四十餘年,國家根基已經鞏固,天下百姓都是大宋臣民。可是目前江南士民仍以明朝為正統,處處與我為敵。這是第三個古今情勢迥異之處。情況如此險惡,實在別無退路。臣隻怕陛下一旦失去武昌,就再也沒有一個立足之地了。”李自成聽著宋獻策這番議論,覺得句句都合情理。自從退出長安,他雖然嘴裏不說,但心中卻一天比一天地絕望。而退出襄陽和牛金星父子的逃走,更給了他十分沉重的精神打擊。這些日子,他常常想的是國滅身亡的局勢已經定了,這是天命,天命不可違。宋獻策的話他隻是聽著有道理,可是並沒有增加他在武昌死守的決心。他有許多理由斷定武昌必不能守。隻是身為皇上,他不能說出來就是了。

他不想多談論這個問題,沉默了一陣,帶著傷感的口氣說道:

“獻策,兵法上說:三軍不可奪氣。幾年前在潼關南原大戰,朕敗得很慘,突出重圍後身邊隻剩下十幾個人。可是雖然戰敗,並沒有‘奪氣’,人人都爭著重樹我的‘闖’字大旗,不推倒大明江山誓不罷休。如今這股氣是一點都沒有了。雖說還有十多萬將士,可是人人都成了驚弓之鳥,遇敵一觸即潰,不逃即降。獻策,你要說實話--這難道不是天要亡我大順麼?”“請皇上萬勿作灰心之想。目前總得想盡一切辦法鼓舞士氣。隻此一著,別無善策。”李自成微微苦笑,問道:

“獻策,今日在漢陽勞軍的時候,你知道朕心中在想什麼?”“臣隻知陛下心事很重,不敢亂猜。”“朕想起來在商洛山中的一些舊事。那時人馬很少,四麵被圍,將士們大多數都病倒了,朕自己也害了重病。可是誰也不曾怯敵畏戰,大家一條心,拚著命地朝前闖。那時雖然艱難,卻是興旺之象。唉,如今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情況了。”“陛下,隻要士氣一振,打幾個勝仗,那種萬眾一心的日子還會有的。”李自成搖搖頭:“難哪!想當年咱們圍困開封的時候,闖曹聯營,那是多大的陣勢。雖然說兩家懷裏都揣著個人的一盤小九九,私下裏沒斷了磕磕碰碰的,可再怎麼說也是牙咬腮幫子--弟兄們之間的事呀!要是曹操活到今日,他能看著朕走到這一步而見死不救嗎?你說,他不會吧?”“陛下…”“好,不談這些了。現在敵人一天比一天逼近,朕想明天上午召集幾位大將,商議一下迎敵之策。你去安排一下吧。”“是。臣即遵旨安排明日的禦前會議。望陛下此刻靜心休息,不要過分憂愁。”宋獻策叩頭辭出。剛走幾步,又被喚回。李自成看著他,苦笑一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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