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大順軍從簰洲鎮渡江的隻是先頭部隊,不過兩三千人,隨後又增加了一兩千人。原來大順軍並沒有計劃從這裏渡江,既然簰洲鎮左軍空虛,就趕快乘虛渡江,虛張聲勢,看一看左良玉的動靜。實際上劉宗敏的大軍和上千隻大船運載的糧食輜重都還沒有趕來,停留在漢江的嶽口和仙桃鎮一帶,而一部分騎兵留在長江北岸,防備從襄陽出動的滿洲兵追趕前來。當大順軍占領了簰洲鎮的時候,李自成尚在荊州。劉宗敏立刻派飛騎前去稟報,請李自成迅速率領荊州、夷陵和荊門一帶的人馬沿長江東下,並力攻占武昌,免得清兵追來以後,上遊的大順軍和仙桃鎮、沔陽這一帶的大順軍被截為兩段。這完全是偶然的決策,不意造成了新形勢,局麵就按照這新形勢向前發展。
左良玉的部將們都已經準備好往南京去“清君側”,不願意留在武昌同李自成作戰。黃澍更力勸左良玉前去南京,舉行“廢立”大事,然後號召天下,回師“剿滅流賊”,憑長江天險,抗拒清兵。左良玉雖然有了七八分決定,可是還不免有些憂慮,因為自古不論是“兵諫”或進行“廢立”大事,倘若名不正,便成了千秋罪人,且有滅族之禍。從目前來說,必須有一些有聲望的大臣來讚同他這一舉動。如今跟他同住一城的最有聲望的大臣是湖廣總督何騰蛟。這事情他沒有跟何騰蛟商量過。倘若何騰蛟能夠讚同他的主張,一起到南京去,他將更是師出有名,更能號召天下。單單是武將行動,許多人心中不服。所以他還在猶豫不決,一麵對將領們表示同意往南京去“清君側”,一麵又打算派出一支人馬去奪回簰洲鎮,將鹹寧和嶽陽之間的這一支大順軍包圍殲滅。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左夢庚和澍渤。左夢庚和黃澍都大不以為然,說是那樣必將分散兵力,而且會使南京有備,不如立刻動身,救太子義無反顧。至於何騰蛟嘛,十分好辦。他是文臣,手中無兵。如果同他商議,他必然反對;不如將他劫持上船,迫使他同往南京。左良玉仍然猶豫,搖搖頭,揮手讓他們退出,說道:
“你們讓我再想一想,這樣大事可要三思而行啊!”黃澍同左夢庚都明白左良玉可能會不久人世,必須趁寧南侯活著時候到南京進行“廢立”,才能夠穩掌朝綱。他們又一次商議之後,偽造了一封“皇太子”在南京獄中寫給左良玉的“密諭”。這是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麵寫道:
皇太子手諭:寧南侯速來救我,遲則無及。
他們把這個偽造的“皇太子手諭”送到左良玉麵前,說是皇太子在獄中收買了南京錦衣衛的人,秘密地送來武昌。左良玉畢竟是個武將,信以為真。原來他知道“皇太子”在南京獄中受到非刑拷打,死去活來,心中就很難過。如今看了密諭,不覺大偷,哭著說:
“不救皇太子,誓不為人!”於是在三月二十一日,召集各營大將,齊集節堂。他抱病慷慨誓師,發布了討伐馬士英和阮大铖的檄文,下了全師東去南京的命令。
湖廣總督何騰蛟,已經聽說左良玉決定率全師東下,也看見了左良玉討馬、阮的撤文,要以“清君側”之名,占領南京。他對此事極為反對,可歎自己手中沒兵,沒有力量阻止。
他正在總督府中與親信幕僚們商議如何應付,忽然間左良玉派官員前來請他去商議大事。他本來想去見左良玉,力阻左軍前往南京,可是他的左右幕僚苦苦相勸,說是總督大人此去,必受左良玉脅迫,以後千秋功罪都說不清了。這麼一提醒,他想著確是不能去,要死就死在總督府中。於是他回絕了左良玉的約請。
這已是三月二十二日下午了。左良玉的人馬開始在武昌城中大肆搶劫,奸淫,抓人,殺人,擄掠婦女上船,兵馬也一隊一隊地陸續上船。駐在漢陽、漢口、江北各地的人馬也都上了船。所掠的大船小船,將近一萬隻,幾十裏的江麵上,到處是船,一隊一隊,旗幟不同。左良玉和他的親將、幕僚們單獨有幾十條船,而左良玉的船最大,上懸帥旗。何騰蛟聽手下人稟報這些情況以後,在總督府中頓腳歎息,連聲呼叫:
“天哪!天哪!國家事到此地步,不亡何待?沒想到既有流賊,又有胡人,內外交迫,而寧南侯竟受左右小人愚弄,有此荒謬之舉。天下事無法收拾矣!”何騰蛟自知沒有辦法阻止左良玉東下,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武昌城內的官紳百姓少受左兵之禍,所以就以總督的名義出了許多告示,命人張貼在城內的大街、重要路口、衙署的照壁和城門口,嚴禁亂兵燒、殺、淫、掠。然而盡管他是堂堂總督,告示卻等於一張廢紙,起不了一點作用。很多官紳士民,希望能夠得到總督的庇護,扶老攜幼,逃進總督衙門避難,將幾個大院落和幾百間房屋擠得滿滿的,到處堆滿了包袱和手提箱子。何騰蛟等人們都逃進來以後,命手下人關閉了總督衙門的前後門,不許左兵進人。他自己衣冠整齊,坐在大堂上。他認為自己畢竟是封疆大臣,倘有亂兵進來,他可以以總督的身份禁止他們隨便在總督衙門中殺人、放火、搶劫。
這時候情況愈來愈緊急。附近的街巷中到處都在搶劫,都在放火。亂兵們紛紛向總督衙門院中射箭。有一支箭“嘣”的一聲落在何騰蚊麵前的案上。他的左右大驚,勸他趕快進到別處。何騰蛟氣憤已極,將生死置之度外,目光炯炯地瞪大眼睛,猛一頓足,冷冷一笑,說道:
“我身為封疆大吏,連我的總督衙門尚且不能保護,何處可以逃避?今日要死就死在這裏,不用躲避!”亂兵們來敲打前後門,差不多要破門而人。他手下人都來向他稟報,問要不要開門,倘不開門,亂兵破門進來,將同歸於盡。他嚴禁開門,說:
“派人去告訴左良玉,不許他的亂兵衝進總督衙門!”可是他的手下人無法走出衙門。正在這時,亂兵從後院翻牆而人,自己將前後門打開。有一群亂兵擁到大堂前邊進行搶劫。何騰蚊正要嗬止,忽然有一將官從大門進來,直奔大堂,對他匆匆行禮,說道:
“末將奉寧南侯爺之命,請總督大人到船上一晤,有重大國事相商。”何騰蛟說:“寧南侯今日這樣做事,還有什麼話同我商量?本部院堅決不去!”末將說道:“大人不去南京,寧南侯爺並不勉強,隻是想同大人見見麵,說一句話就分手了。難道大人連說一句相別的話都不肯聽嗎?”何騰蛟看見這將官和士兵一個個滿臉凶氣,知道不去恐怕不行。想道:去吧,見了寧南侯,當麵力爭吧。為著防備萬一,他將總督印暗中交給一個心腹家奴,囑咐了幾句話,然後上轎而去。
他的轎子還沒有走出總督府的大門,府中各處已經開始遭劫,婦女們一片啼哭聲和哀叫聲。何騰蛟在轎中歎了一口氣,毫無辦法。他的一大群奴仆、家丁、親信幕僚和屬吏,或騎馬,或步行,跟在轎子後麵,一起往江邊走去。左營來接他的人也在前後護定,防備他中途走脫。
何騰蛟在漢陽門碼頭下轎,立刻被左夢庚、黃澍等一群文武迎到船上。這時月光很亮,船上紗燈高照。左良玉拱手立在船頭,等他上船以後,互相施禮,步人官艙。
左良玉說道:“總督大人,事前沒有時間同大人商量。今日良玉為國事匆匆東下,請總督大人同我一起前去南京,路上隨時請教。到了南京以後,更要一切聽從大人主張,請大人萬勿推辭。”何騰蛟說:“侯爺前去南京,聲言要‘清君側’。但這樣大事,請萬萬三思而行,不可魯莽造次。千秋功罪,決於此時,豈能隨便舉動?”左良玉說道:“皇太子如今在南京獄中,生死就在眼前。良玉身為大將,蒙先皇帝隆恩,封為候爵,鎮守一方。太子存亡,良玉萬難袖手不問。區區此心,想大人十分清楚。如今馬、阮禍國,太子生命旦夕不保,良玉如何能夠忍心不問?大人又如何能夠忍心不問?所以良玉思忖再三,決定往南京去,請君側,除奸臣,保護皇太子不被殺害。”說這話的時候,左良玉非常激動,眼淚不覺滾到臉頰上。
何騰蛟說:“南京盛傳有太子從北京來到,朝臣與民間有人信以為真,有人認為是假。你我遠在武昌,如何能知道底細?此事不可魯莽,等事情清楚以後你再決定不遲。”左良玉冷笑說:“等到事情弄清,皇太子已經不在人世,再想救他就遲了。”何騰蛟慷慨勸說:“目前闖賊大軍東來,已經過了長江,武昌、嶽陽震動,此係燃眉之急。滿洲人追在闖賊之後,不久也要來到武昌。如果侯爵率大軍東下,武昌豈不白白地送給流賊?流賊目前已經是驚弓之鳥,慘敗之餘,決非滿洲人的對手。滿洲人來到以後,將流賊或趕走,或消滅,之後就會以武昌為立足之地,東下九江,南去長沙。那樣的話,國家最後一線生機也就完了。侯爺,你可曾深思熟慮?”左良玉說:“目前救太子,清君側要緊。隻要太子不死,奸臣清除,南京朝綱有了轉機,消滅流賊,抗拒胡人,都有辦法。南京混亂,烏煙瘴氣,不惟不能消滅流賊,也不能抗拒胡人。本爵去南京之事已經決定,今晚三更就要開船,請大人不必再回總督衙門,就留在船上,一同東去,共行救國大事,本爵也好一路上隨時請教。”何騰蛟知道走不脫了,說道:“既然如此,請侯爺另外給我一隻大船,隨在侯爵大船之後。若有事商量,我隨時可以過來。”左良玉想了一下,看見黃澍對他使眼色,就點頭說:“這樣也好,我這大船上人多,也亂,另外給你一條大船,你的隨從人員和仆人都跟你在一條船上。倘若一隻大船不夠,再給你幾隻大船也可。”何騰蛟在心中決定,堅決以一死保全名節,單獨要了一隻大船,跟隨在左良玉的一隊大船之後。
三更時候,左良玉的大軍,帶著擄掠來的婦女和無數的財物,一營一營地乘船東下。江北岸還有步兵和騎兵從陸路東下。左良玉和他的親信文官武將以及中軍將士,一共三四百隻帆船,差不多到黎明時候才拔錨東下。他們走過之後,才是何騰蛟的幾隻大船。後邊又有許多大船,是左良玉的殿後部隊。左良玉知道他的部下紀律很亂,擔心將士們會衝犯了湖廣總督,命人在何騰蛟的大船上豎起一麵白綢大旗,上麵用朱筆寫著三個大字:“製軍何”。跟隨何騰蛟的人原來就帶著他的官銜紗燈,如今四盞很大的紗燈也懸在船頭。左良玉又怕何騰蛟逃走,特命一個姓李的遊擊將軍帶了四名兵了,上到何騰蛟的大船上,名為照料,實為守衛。何騰蛟自己的文武親隨,隻有兩個仆人同他上船,其餘的都被他拒絕了。
他的那些不能上船的文武親隨和奴仆家了不忍見他獨自往南京去,於是便從南岸陸行;一些高級幕僚隻好仍回總督衙門另想辦法。走在南岸的人們現在都騎著馬,他們隻要望見大船上那四盞寫有總督官銜的紗燈,就感到放心。但是走了不遠,天漸漸明了,江麵上的晨霧起來了,隻看見每條船上都有紗燈,官銜全被霧遮住了。又走了一段,霧氣更大了,連船也看不清楚,隻看見眾多的紗燈在江麵上向東而去,每盞紗燈隻有一點昏黃的光。可是何騰蛟的親隨們仍不肯離開,打著何騰蛟的旗號,在南岸繼續東行。
當何騰蛟的船將到陽邏的時候,霧氣慢慢消散了,水麵上雖然還飄動著薄霧,但是遮不斷視線。何騰蛟走出船艙,站在船頭,舉目觀望岸上形勢,心中十分難過。大好河山,不久將落人胡人之手。三百年大明江山,從此沒有一點挽回的希望了。他越想越難過,越痛恨左良玉和他周圍的一班小人和無知將領,他們隻知為自己爭權奪利,全不為國家著想,不為中國萬民著想。左良玉派來的那個遊擊李將軍小心地跟在他背後,表麵上是畢恭畢敬地伺候,暗中則防備他投江自盡。何騰蛟完全明白這位李將軍的心思,越發裝做閑看江上形勢,還念了一句蘇東坡的名句:“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隨即他回過身來,對李將軍說道:
“你去把我外麵披的一件衣服拿來,船頭上風更涼了。”李將軍趕緊彎身走人官艙去取總督大人的衣服。而正在這時,何騰蛟恨恨地說道:
“哼,我是封疆重臣,豈能跟著你左寧南背叛朝廷,置國家存亡於不顧!”說罷,縱身跳人江中。
船夫驚慌大喊:“救人!救人!總督大人投江了!”當下就有兩個人跳下江水來救,但是春水方漲,水流湍急,加上江麵上又起了風,風急浪湧,跳下去的船夫沒有能將何騰蛟救上來。他們又回到船上。船上所有的人,包括何騰故的兩個仆人都站在船頭,望著洶湧的長江,望著薄霧籠罩的滔滔江流,有人呼喊,有人痛哭。那位守護何騰蛟的遊擊將軍看見何騰蛟救不上來,連一點影子也看不見,知道左良玉必會殺他,說道:“總督投江,我也不再活了!”隨即跳入江中,很快地滾人船底,沒有再露出來。何騰蛟的兩個仆人,見主人為國盡節,放聲大哭,也要自盡,被船夫們死死地抱住,拖進艙中。
左良玉很快得到稟報,不由得深深地歎息一聲。何騰蛟跟他原是同仇敵愾的人,竟這樣不同意他去“清君側”,使他對前途增添了無限的煩惱和憂慮,登時倒在床上,感到病情不妙,傳喚侍醫前來。他在心中亂想,前途是吉是凶?何騰蛟死了沒有?還有救沒有呢?……於是他下令所有東去的船隻,都隨時留心漂浮下去的屍體,隻要是漂浮下去的屍體,必須打撈起來,看是不是湖廣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