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敏和袁宗第等離開鄧州往襄陽時候,曾勸說李自成赦免田見秀,宋獻策和牛金星也替因見秀說情。田見秀一直被軟禁在李自成的禦營中,等候發落。由於田見秀平日待人寬厚,資格又老,在軍中威望很高,所以雖然皇上說要從嚴治罪,禦營的將士們卻仍然待他很好。他自己分明將禍福置之度外,從不托人為自己求情,也不上表向皇上申辯。他連戰爭的消息也不肯打聽,有時在帳中焚香誦經,有時自己洗衣服,補衣服,完全素食,生活簡單樸素得如同老僧。

到了二月下旬,軍情漸緊,李自成這才決定離開鄧州。動身的頭一天晚上,大約在二更時候,李自成傳旨召見田見秀。田見秀正在閉目打坐,睜開眼睛,明白了果然是皇上召見,便將手中的念珠放下,跟隨前來傳旨的禦前侍臣去了。

鄧州州行是李自成的行宮。李自成坐在後院中的臨時寢宮等候,隻有軍師一人侍坐。田見秀叩了頭,跪在地上,等待發落。皇上吩咐:

“玉峰平身,坐下敘話!”田見秀聽見皇上的聲音很平和,不帶一絲怒意,並且像往年一樣稱呼他的表字,便明白皇上已經回心轉意,不會再對他治罪了。他叩了個頭,輕輕說出一聲“謝恩!”站起來,在一把與軍師相對的椅子上側身坐下。李自成含著微笑,說道:

“玉峰,你雖然違旨,做了很大的錯事,我想著我們多年患難之交,你又是有功大將,朕不再處罰你了。還給你澤侯金印,仍命你帶兵打仗。你有什麼話要說麼?”田見秀立刻重新跪下,連叩了三個頭,“謝陛下天恩高厚!然而臣實實有罪,完全不予處罰,反使臣心中不安!”“玉峰,你快起來吧,別的不用說啦,起來,坐下敘話!”等因見秀重新側身坐下,皇上接著說:“今夜召見你,不要多講君臣之禮。自從朕稱王稱帝之後,朕再想像從前一樣同老朋友促膝談心,毫無隔閡,很難得了。今夜隻有獻策在麵前,揮退了眾多侍衛,已命禦膳房準備了酒菜,兔了奏樂,我們君臣小酌閑話吧。”隨即有徹前近侍端來兩張小方桌,放在皇上麵前。擺上簡單菜肴,斟上了鄧州本城出產的黃酒,燙得滾熱。皇上舉杯。宋獻策和田見秀站起來稱謝,然後用嘴唇在杯沿上咂了一下。田見秀重新坐下後恭敬地問道:

“請問陛下,眼下皇後在什麼地方?”“皇後尚無一點音信。據細作稟報:滿洲兵有幾千騎兵過了渭河,占了鹹陽,是不是已經派兵追趕皇後,尚不清楚。另外,有可靠消息:在長安的滿洲兵大部分出潼關往東,一部分過商州往內鄉來。朕同軍師認為,這是分兩路來追趕我們,使我們無法在湖北立足。因秦嶺山上大雪融化,商洛道上泥濘難行,所以滿洲兵大部分人馬到洛陽,過龍門,經汝州往南陽來,這一條道路既好走,還可以防我奔人豫中和淮南一帶。總之,眼下局勢十分不妙,你與我明日同去襄陽,固守荊、襄。”“明日就往襄陽?”“明日一早便走。留下兩萬人守鄧州,為襄陽屏藩。你的人馬都在襄江南岸駐防,你回自己的部隊去吧。”田見秀說道:“倘欲固守荊、襄,必須肅清鄖、均之敵,使鄖、襄連成一片,成首尾相應之勢。不能奪取鄖、均,則襄陽勢孤,固守很難。陛下與軍師對此如何籌劃?”李自成說;“捷軒已經於前天派兵去攻打均州,並不順利。此時我軍士氣不振,不宜再受挫折。朕已命捷軒趕快從均州撤兵,隻設法固守襄陽、樊城。玉峰,不料國運敗壞至此,除固守荊、襄外,別無善策!”田見秀自從前年冬天到長安以後,就一直懷著可能挫敗的隱憂,但也沒料到竟然敗到如此地步,所以他隻在心中歎氣,無計替皇上分憂。李自成看出來田見秀的神色沉重,強作笑容說:

“你在退出長安時不聽朕的囑咐,沒有將糧食燒掉,這事已過去了,不必再記在心上。朕聽說你退出長安以後,你的左右將領擔心朕將你治罪,勸你暫時將人馬拉進終南山中,等朕的氣消了以後,再來見我。你不肯,說朕正需要人馬,拱衛京城的人馬比較精銳,你必須將這支人馬交還給朕,不問你自己吉凶。單你這個忠心,朕還有什麼話說?不能怪你不燒糧,隻應該怪朕自己不該將燒糧的事交付你辦,你是個有菩薩心腸的人!”宋獻策想使空氣輕鬆一些,也笑著說:“玉峰畢竟是陛下的忠臣,明知會受陛下治罪,還是趕快回來。”田見秀向宋獻策笑著說:“除非回到陛下身邊,我能到哪兒去?現在還不是我躲到終南山當和尚的時候!”李自成問:“你日後還要出家麼?”田見秀回答說:“崇禎十二年在興山境內,有一天往白羊山寨張敬軒的營中赴宴,半路上遇到一座古寺,停下來閑看風景,那時陛下已經答應臣日後出家了。”“啊?”李自成愣了片刻,忽然笑道:“你還記得!”“臣記得很清楚,日後出家也算是欽準出家。”屋裏的空氣活潑了,李自成心上的愁雲散去了。他又笑著問:

“你倘若日後出家,打算用什麼法名?”“臣表字玉峰,就自號玉和尚,不必另起法名。”宋獻策說:“玉和尚這三個字倒有趣,隻是不像是佛門法號。”李自成也說:“是的,不像和尚名字。”田見秀說:“臣縱然能遂平生之願,出家為僧,也不會忘記陛下。到那時,我索性自稱欽準出家玉和尚。”宋獻策搖頭說:“不妥,不妥。更不像和尚法名了。”李自成哈哈大笑,隨即說道:“不談了,不談了。我們君臣間談笑風生,已經許久沒有了。你們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們就要啟程了。”宋獻策和田見秀叩頭辭出,李自成帶著略微輕鬆的心情就寢了。但是他很快又心思沉重起來,披衣下床,想到皇後的下落不明,想到滿洲兵即將來爭奪荊、襄,他深深悔恨自己失計,對前途感到絕望,頹然向椅子上坐下去,仰望屋梁,心中歎道:

“天乎!天乎!茫茫中國,竟沒有我大順朝立足之地!”李自成到了襄陽以後,以襄王府作為行宮,當日就召集一部分最親信的文武重臣開禦前會議,討論應付滿洲兵南下之策。討論半天,吃過晚飯又討論,直到深夜,竟沒有一個人能想出一條妙計,都看見士氣低落,各地老百姓又不與大順一心,差不多敗局已定。加上沒有大炮,想固守襄陽也不可能。在沒有辦法之中,決定立刻差王四夫婦攜帶一大批貴重禮物和李自成的一封書信,前往武昌,勸說左良玉與大順聯兵抗滿。當天夜間李自成就宣召王四夫婦進宮,將這緊急使命對他們說明,要他們連夜準備,明日一早動身,路上不可耽誤,越快越好,並說應帶去的諸色禮物都由宮中準備,不用他們操心。

左夢梅多年沒有見到養父,養母又早已死在河南,得到這機會自然是喜出望外。王四想著大順軍已經打了敗仗,料想他此去未必能說動左良玉,也許不能夠平安回來。但他是孩兒兵出身的將領,對大順皇帝有無限忠心,寧肯死在左營也不會皺皺眉頭。他沒有將他對這一差事的擔心在神色上流露絲毫,臉上反而顯出高興的神色,對皇上奏道:

“臣妻左氏,一向思念養父之恩,不能歸寧,常常夢見養父。陛下派臣夫妻前去武昌辦事,臣夫妻不但會盡忠效力,也將深感聖恩。”皇上望著左夢梅說:“左小姐,你到了武昌,見了你的父帥和兄長夢庚將軍,一定要代朕傳言:如今胡人勢強,朕與左帥合則兩利,分則兩傷。況且胡人誌在滅我中國,並非隻與朕一人為敵。胡人若打敗了朕,下一個被消滅的就是左帥。當今急務是左帥與我聯兵作戰,共救中國。目前朕手下有三十多萬精兵,皇後又招集了二十多萬精兵正在日夜趕路前來,不日可到湖廣會師。倘若左帥不以中國為重,一味與朕為仇,我大順軍迫不得已,隻好先取武昌,再回師與胡人決戰。為著救我中國,先來個兄弟相鬥,此是下策。除非萬不得已,我決不對左帥再動幹戈。朕的苦心,你一定要記住,傳給左帥知道!”左夢梅回答說:“臣妾謹遵聖旨,不敢遺忘!”第二天清早,天色剛亮,王四來宮中辭行。李自成已經起床,對他小聲囑咐說:

“小四兒,你是跟隨我長大的孩子,我才將這樣差事交付於你。不管成功與否,你都要趕快想辦法送回消息。還有,你到左營,處處小心,一定要說我大順雖然暫時戰敗,兵力仍很強大,還有皇後率領的二十多萬人馬,都是精銳,不日即到湖廣。去吧,盼望你平安回來!”王四同左夢梅攜帶許多貴重禮物,挑選了二百騎兵跟隨,向武昌星夜趕路。李自成希望左良玉不要同他為敵,但又覺得毫無把握,在襄陽一麵等待武昌消息,一麵部署對抗從商州南來的滿洲兵。奇怪的是,這一支從商州進人河南的滿洲兵並不是來追趕他的,竟然從內鄉境內往東,經南陽府城轉向東北,向許昌的方向去了。

到了三月初,又有一支滿洲兵從商州進人內鄉,人數很多,確實是追趕他的。根據幾處探子稟報,李自成才明白滿洲朝廷去年秋天原來任命豫親王多鋒為定遠大將軍,專征江南;英親王阿濟格為靖遠大將軍,專征陝西。後來攝政王多爾袞因見大順的人馬仍然眾多,不可輕視,才臨時改變進兵方略,命多擇暫緩南征,從孟津渡黃河進攻潼關和西安。如今多鐸奉命將陝西交給了阿濟格,全軍分道出陝,自河南趨淮揚,從揚州下江南。阿濟格奉了攝政王的嚴命,要對他窮追不放,直到將他消滅。

麵對著這非常嚴重的新情況,李自成同親信文武們密商對付方略。大家認為必須保全退人湖廣的兵力,決不浪戰,不死守一個地方與敵人硬拚,而應該將人馬退到從承天到長江邊上,隨時可以退到長江以南。為著容易退往長江以南,必須在荊州、沙市駐紮重兵,一則牽製敵人,二則保護長江暢通。

李自成下令駐守鄧州的人馬迅速退過襄江,隻留下兩千人稍事抵抗,又起到滯遲敵人的作用。什麼人退往荊州,什麼人退往承天,都在這一次會議上決定了。大將中劉芳亮和袁宗第退往荊州,文臣中牛金星、喻上猷和牛佺同去,經營上遊。李自成和劉宗敏率領大順軍主力退往鄂中,相機與左良玉聯合或奪取武昌。當滿洲兵占領鄧州,繼續向襄、樊進兵時,襄陽的撤退計劃已經完成,隻留下幾千人守襄江南岸,掩護百姓出城,逃往南山。牛佺是襄陽府尹,最後退出,與牛金星從宜城一路退走。李自成也同牛金星一起最後退出。他回望襄陽城,然後東望襄江岸,感到前途茫茫,無限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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