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想想,滿洲人必然知我帶著人馬向商州奔去,多鐸會不會隻派少數人馬進長安,他親率大軍對我窮追不放?”宋獻策說:“請陛下放心,多鐸最關心的是趕快進長安,絕不會向我窮追。”“何以見得?”宋獻策回答說:“崇禎年間,滿洲兵共有四次進入長城,每次都是攻城破寨,肆意擄掠,滿載而歸。可見夷狄之人,殺擄成性。今多鐸知長安無兵防守,必將長驅攻占長安,盡掠子女玉帛。況長安原為陝西省會,今為我大順京城,攻占長安即是立了大功,可以向北京告捷。故臣以為,多鐸必在西安一邊休兵,一邊飽掠,然後再議如何南追。”皇上問:“丞相如何看法?”牛金星說:“軍師之見甚是。再說,滿洲兵作戰日久,也需休息。七盤嶺山路險惡,多鐸害怕中計,必待雪化之後,探明我軍行蹤,方敢向我追趕。”李自成略感鬆了口氣,希望到了鄧州、襄陽一帶,有一個月休兵整頓,就有在湖廣立腳的機會了。想到目前的困難處境,他不覺歎道:

“倘若上天佑我,能夠重振旗鼓,轉敗為勝,當不忘以前謀劃之失!”宋獻策趕快說:“陛下聖明,能夠明察前車之鑒,重振旗鼓不難。”牛金星接著說:“臣吞為丞相,輔弼無方,致有今日國都不守,主上蒙塵,實在罪該萬死。每次想到這裏,臣心中惶恐慚愧,深覺無地自容。”皇上說:“你這話不用說了。過去之失,都怪我謀慮不周,不聽林泉的話,後悔已遲。今後隻要我們君臣一心,共濟時艱,大順定不會亡。許多文臣,在朕一帆風順時為要做官,為要做大順開國時的從龍之臣,紛紛前來投順,爭先恐後。看見我連遭挫折,國將不國,一個個溜走了。你們二人始終患難相隨,忠心可感。日後國基穩固,我不會忘記今日之事!”皇上情緒激動,不覺眼圈發紅。牛、宋見此情形,深受感動,也不禁低下頭去,暗暗灑淚。停了片刻,李自成接著說道:

“你們不知,眼下有兩件事我很擔心:一是皇後的行蹤倘若被敵人知道,輕騎追趕,如何是好?此事朕十分放心不下。二是澤侯倘若從長安退出稍遲,滿洲兵截斷灞橋,他率領的一萬將士就沒法同我們的大軍會師了。”宋獻策說:“皇後英明多智,必不會落入敵人之手。至於澤侯,戎馬半生,嫻於韜略,且深受將士愛戴,縱然在灞橋遇到敵人,必能繞道別處,來找陛下。請陛下處此軍心驚慌時刻,一切事應當坦然處之,不必過分擔憂,憂形於外,徒使將土滋生疑懼。”李自成點點頭,不再言語。

正如宋獻策所料,清兵果然直驅長安,不曾向南追趕,所以大順軍在十分狼狽之後,能夠在商州城郊停下來休息數日。高皇後仍無一點音信,可是田見秀率領一萬人馬趕到了。

李自成將商州城內的州衙門作為行宮,將州衡的大堂作為正殿。三四天後,得到稟報,知道田見秀全師退出長安,正在向商州趕來,尚有一日路程。李自成心中大喜,命吳汝義和張鼐前去迎接。田見秀將部隊留在後邊,隨吳汝義與張鼐快馬趕來。李自成正在正殿中與群臣議事,立刻傳見。田見秀向他行了叩頭禮之後,他命回趕快坐下,問道:

“澤侯,你沒有遇到滿洲兵麼?”田站起來回答;“啟奏皇上,胡人於十八日下午進城,臣於上午從長安退出,約摸在巳時以前就全軍過了灞橋,轉向藍田路上,所以不曾與胡人相遇。”“噢,你是一直到十八日早晨才從長安退出的。可聽到皇後的音信麼?”“一點兒沒有聽說。”“長安城中可有人在背後談論皇後的行蹤麼?”“百姓中已有謠言,說皇後沒有同陛下一道,是在十三日夜間單獨往西去了。”李自成的心中一驚,不覺暗暗地說:“皇後險了!”隨即他又問道:

“留在長安的軍糧你都燒光了麼?”“臣未燒光。”李自成又一驚,問道:“為何不統統燒掉?”田見秀分明在思想上早有準備,躬身回答:“為著長安城中的貧苦百姓,臣未遵旨燒糧,請治臣以該死之罪!”李自成瞪大眼睛,怒視澤侯,說道:“你瘋了?你說的什麼?在這樣幹係重大的事情上你如何敢擅作主張,違背我離開長安時一再對你叮囑的話?你是朕的心腹舊臣,長安事完全交你處分,十分信任於你,為什麼竟敢如此大膽抗旨,將眾多軍糧留給敵人?你說!快說!”田見秀趕快跪下,低頭不語。自從李岩兄弟被殺之後,他已經從許多事情上看清楚大順皇帝因為兵敗國危,變得暴躁多疑。但是他並不為自己分辯,隻等候對他從嚴治罪。李自成看見田既不做聲,也不惶恐,更加惱火,大聲說道:

“你是怎麼了?難道你鐵了心抗旨到底,以為你同我共過多年患難,立過汗馬功勞,國法可以不管你麼?”田見秀終於抬起頭來。坐在左邊的牛金星、宋獻策、喻上猷、顧君恩,坐在右邊的劉宗敏、袁宗第、劉芳亮、郝搖旗、劉體純、張鼐和吳汝義等文臣武將,都看清楚田見秀的那久經風霜的、在武將群中顯得特別善良和敦厚的麵孔上仍然保持著鎮靜,隻是花白的胡須有點兒顫抖。宋獻策已經猜想到田見秀不肯燒糧食的原因,私下頗為同情。他決定一旦皇上要斬田見秀,他就趕快跪下求情,並使眼色要牛金星也替澤侯求情。他又悄悄地望了皇上一眼,看見皇上的臉色鐵青,神情十分嚴峻,眼睛裏充滿忿怒,露出殺機。他的心涼了半截,輕輕用肘彎碰了牛金星一下。牛金星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給他一個同意的眼色。

全場人都看見皇上的忿怒,都意識到老將田見秀犯了大罪,馬上會大禍臨頭,但是沒有誰敢做聲,都在屏息等候。作為行宮正殿的州衙大堂上好像密雲不雨,顯出可怕的肅靜。

突然,李自成將“禦案”一拍,厲聲問道:“田見秀!你究竟為什麼不肯遵旨行事,將軍糧留給敵人?快說!我等你說清楚以後再將你斬首!”田見秀又伏地叩頭,然後回奏道:“臣明知不遵旨燒去軍糧,罪無可道,可是遵旨燒糧,臣心實在不忍。長安平民無力逃跑的尚有兩三萬人,另有一兩萬人隻是逃出城外,無處可去,隻在近郊躲避。當留在城中的百姓聽說我軍都將撤走,不能帶走的糧食將要放火燒掉,便在天色黎明時成群結隊地來到糧倉外邊,將糧倉大院圍得水泄不通,哀求將糧食分給百姓救命。臣得守護糧倉的遊擊將軍田成稟報,趕快親自騎馬前往察看,勸諭百姓散去,說聖上有旨,這糧食必須燒掉,以免落入敵手。眾百姓起初是跪在雪地上向臣哀求,繼而向巨痛哭。臣見百姓們滿麵菜色,十分可憐,答應了百姓們的懇求。為怕眾百姓在紛亂中踏傷老弱,又派了五百將士,維持秩序,按人按戶發放糧食。到了前半晌,那躲避在近郊的百姓們聽到消息,都回城了,請求發放糧食。直到滿洲兵到了臨潼,城中窮百姓仍在分糧。臣下令趕快放火,但老百姓拚死圍著糧倉,不讓放火。臣又一次騎馬趕到,一麵勸諭百姓,一麵下令放火。可是老百姓有的堵住糧倉的院落大門,有的跪在地上,阻止臣和親兵們不能向前,成百上千的老百姓,驅趕不散,求臣救命,哭聲震天。百姓哭,臣也哭。

可憐長安和關中父老……”田見秀忽然說不下去,熱淚奔流。李自成沒有做聲,他的麵前仿佛出現了伏地哀求的百姓影子,又仿佛聽見了成百上千的百姓的震天哭聲。他向群臣掃了一眼,看見大家都很感動,有的噙著眼淚。

“陝西是我們桑梓之地,”田見秀接著說,“我朝定都長安,卻沒有使長安和關中百姓享一天太平之福,所以臣對著饑餓百姓,不能不哭。後來,有十來個父老被推舉出,向臣擔保:當胡人過了灞橋往西,由老百姓自己放火,燒了糧倉,決不使糧食落入敵人之手。臣無可奈何,便隻好暫不燒糧,趕快將人馬撤出長安。後來聽說,胡人到了灞橋以後,派了一千精銳騎兵,疾馳人長安,殺了十幾個正在放火的百姓,滅了火勢。臣要奏明的事情原委,就是這樣。臣違抗聖旨,未燒糧食,罪該萬死。處此軍心渙散、紀律懈怠時候,請皇上趕快殺臣,以振軍律。臣來看皇上,明知罪重,縱然斬首,也將歡樂歸陰,決不求皇上降恩寬恕。”說畢,他從腰間取出來用黃緞包著的澤侯金印,膝行向前,將金印奉置“禦案”,伏地等候發落。

李自成對如何處分田見秀,一時沒了主意。雖然他深恨田見秀違旨,貽誤軍國大事,但是他也理解田見秀當時麵對著長安饑民的心情。他想借此機會,拿田見秀嚴厲治罪,作個榜樣,整肅軍紀,但是又覺得心中不忍,也看出來眾文武都有救澤侯之意,隻是他正在盛怒,沒人敢馬上為澤侯求情。他望望伏地待罪的老將和拋在桌上的金印,想了一下,厲聲說道:

“田見秀竟敢以糧資敵……押下去,聽候從嚴議罪!”李自成在商州駐軍數日,便率領十幾萬大順軍和隨軍眷屬退到鄧州。襄陽府尹牛佺親自率領兩千人馬來到鄧州接駕。因為鄧州的災情很大,無法供養大軍。李自成便決定固守荊、襄,對抗清兵,命劉宗敏率領大軍退往襄陽,牛金星率領喻上猷和顧君恩一同前去,在襄陽代他處理朝政。他自己則留下兩萬人馬,在鄧州和內鄉境內駐紮,既為防堵清兵進攻襄陽,也為著安定軍心。宋獻策因為是最得力的謀臣,留在李自成的身邊。在加緊部署軍事,加修城牆和堡寨,向南陽境內征糧的同時,李自成派出許多細作,探聽皇後的消息和清兵進入長安以後的動靜。

由於接連挫敗,大順軍的士氣愈來愈低落,幾乎是遇敵即潰,有不少向敵人投降,這情形使李自成對前途感到暗淡。從前,在最艱難的日子裏,他自己沒有灰心過,他手下的將士也沒有人對他離心,而今天的情況卻恰恰相反!這使他非常思念那些在十幾年中跟隨他備嚐艱苦、不幸死去的忠勇將士,特別是想起來那位舍身救他逃出虎口的王吉元。李自成派人在鄧州尋找王吉元的母親,希望趕快將這位老人找到,再一次給她點銀子周濟。可是,吳汝義很快向李自成稟報:王吉元的母親已經餓死了。

李自成向吳汝義問道:“上次我們路過鄧州,給王吉元的老娘留下二十兩銀子,她怎麼會餓死了?”吳汝義躬身回答:“臣親自到了王吉元的那個村莊,村裏人死的死,逃的逃,已經空了。村中房舍,有的給燒毀了,有的牆倒屋塌,有的房子還在,門窗全無,總之是人煙絕了。

後來在鄰村裏找到了一個中年人,餓得走了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告訴臣說,崇禎十六年春天,皇上在襄陽時候,下令鄧州、南陽各地駐軍和百姓墾荒,發給種子。老百姓一時有了太平之望。不料我軍在秋天打敗了孫傳庭,全師進入陝西。河南明歸大順,實際無主。鄧州一帶更亂。王光恩又從均州來,攻破城池。兵荒、匪荒加天災,鄉下人不死即逃,田地荒了,村子空了。那二十兩銀子,說不定是被土匪搶去了。反正王吉元的老娘就在去年荒春上餓死了,連屍首也沒人掩埋!”李自成聽了吳汝義的稟報以後,低下頭去,半天沒有說話。之後,他揮手使吳汝義退出,猛地站起,繞屋彷徨,深深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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