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文程問道:“關於如何處置明太子的事,王爺要當麵問洪承疇麼?”多爾表搖搖頭說:“我要用洪承疇辦一件緊急的事,眼下是時候了。至於捉到的那個少年,必是妄圖富貴,冒稱明朝太子。我們一定得審問明白,昭示天下,不可上當受騙!”範文程說:“臣等一定謹遵王諭,將這一冒稱太子案問個水落石出。”吳達海說:“可是……”多爾袞說:“糊塗……範文程,你想,倘若是真太子,必然早已隱名埋姓,潛逃無蹤,豈敢半年來逗留京城,還敢去周奎的府上?定是假冒!”吳達海爭辯說:“問成假冒太子之罪,當然容易,隻怕普天下漢人不服,後人不服。”多爾袞生氣地說:“這個太子隻能是假的,斷斷不是真的,你糊塗什麼?……這案子關係很大,我要親自審訊。”範文程和吳達海齊聲說:“喳,喳!”叩頭準備退出。
多爾袞對吳達海很不滿意,心中說:“要平定中國,許多事非使用漢人不可。”然後他又說:“你們暫時不要離開,要陪著我親自問一問這個假冒太子的少年。”隨即他吩咐去刑部獄中將那個假冒太子的少年秘密地送來攝政王府,要用一乘小轎抬來,不許讓街上人看見。吩咐之後,沉默片刻,他又問道:“洪承疇來了麼?”下邊回稟說:“已經來了。”多爾袞迫不及待地說:“命他進來!”洪承疇跪下叩頭之後,多爾袞命他坐下,麵帶笑容,對他說:“洪承疇,有一件不大的事,本來想緩一緩,再命你去辦。可是現在假太子案已經擺在麵前,那件事也就該早日了結了。你曉得我要命你辦的事情麼?”洪承疇恭敬地站起來,心中七上八下回答說:“臣不知道叔父攝政王要臣所辦何事。”多爾袞笑著說:“還不是為的你那位朋友劉子政的事!如今該你設法勸說他降順我朝,建功立業了。你看,現在就勸他投降,是時候麼?”洪承疇說道:“此人秉性倔強,肯不肯投降我朝,臣實在沒有把握。但既然捉到很久,在刑部獄中受到優待,長此下去,也不是妥當辦法。或者勸他投降;或者養他終身,不要殺掉。究竟如何處置,臣心中無數,請叔父攝政王爺明諭,臣當竭盡心思照辦。”多爾袞說:“他一直不曉得你暗中對他十分關心。如今你可以當麵同他談談話,勸他投順我朝,免得一死。明朝已經亡了,他又幾年來隱居五台山,稱為方外之人,用不著替明朝盡節。再說我大清得天下,不是得之明朝,是得之流賊。我們來到中原,是替明朝臣民報君父之仇。從來得天下,還沒有像我朝這樣正大光明的。你好生勸他不要執迷不悟,趕快投降才是。”洪承疇連聲說:“是,是。”多爾袞又說:“我要你三天之內辦好此事,不可拖延太久。你下去吧。”洪承疇叩頭辭出。
這時明朝太子已被帶到攝政王府。多爾表同範文程、吳達海匆匆地商量片刻,隨即命人將朱慈烺帶進來。
朱慈烺一到攝政工府就下定一個決心:“寧死不辱”。當他被帶進大廳後,看見上邊正中坐著一位滿洲頭子,猜想著必是攝政王多爾袞了,於是作了一揖,站在離多爾袞前邊約一丈遠的地方,一言不發。旁邊有人催他趕快跪下,他置之不理。連催三次,他仍然置之不理。多爾袞對旁邊人說:“讓他坐下吧。”於是有人拉了一把椅子,讓朱慈烺坐下。範文程擔任訊問,從頭到尾將已經問過的話重新審問了一遍。當問到太子被捕的經過時,多爾袞忍耐不住,親自問道:“你住在常進節家中,本來隱藏得很機密,無人知曉,為什麼要到周奎府上去?”太子回答說:“後來常進節告訴我,公主並沒有死,仍在嘉定侯府中。我想到如今兄妹都在難中,很想同她見上一麵。”多爾袞問:“那麼你一個人就去了嗎?誰送你去的?”太子接著說:“一天黃昏,我叫常進節送我到嘉定候府門前。我自己進去,對守門的家人說:我要見見公主。守門人不肯傳報,問我係何人。我悄悄告他說:‘我是前朝太子,公主的哥哥,特意前來見見公主,你們千萬不要露了風聲。’他們聽了,趕快稟報周奎。周奎把我悄悄地引進內宅。周奎夫人是見過我的,出來同我相認,哭了起來。夫婦兩個都跪下去,對我行了君臣之禮,然後引我見了公主。”多爾袞問:“公主認你是他的哥哥麼?”太子回答說:“我們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妹,豈有不認之理?我同公主相對痛哭。我將被闖賊帶往山海關的情形以及後來輾轉隱藏的經過,都對公主說了。公主說:‘你千萬要隱藏好,不可大意。嘉定侯府不是久留之地,你吃過飯就趕快走吧。’周奎留我吃了晚飯。我便在三更時候,看路上人稀,離開了嘉定侯府,回到常進節家中。過了幾天,我又去看公主。公主見我身上衣服單薄,送給我一件舊的錦袍,悄悄地囑咐我小心,不要再來了。我們又痛哭起來。我沒有多留,趕快回到常進節的家中。”多爾袞問道:“聽說你去了三次。後來為什麼又去了?”太子說:“我父母雙雙殉國,兩個兄弟不知死活,看來都會死在亂軍之中。如今隻剩下我和公主兄妹兩人,我實在很想再看看她,所以十九日那天,我忍耐不住,又去嘉定侯府看公主,在侯府中住了兩天。到二十一日,也就是前天晚上,被周奎的侄兒周揮知道了。”說到這裏,太子忽然憤激起來,眼中充滿淚水,聲音打顫,繼續說道,“周鐸隻顧保他一家富貴,不想他家的富貴全靠我家賞賜。他竟然勸說周奎,將我獻出。周奎當時不肯。可是周鋒已經暗中稟報了刑部,同時命仆人將我推出周府大門以外。我責備他不顧我朱家對他周家的洪恩,做此不忠不義之事。他就對我拳打腳踢,硬將我推到街上。我沒有辦法,隻好趕快逃走。亡國太子,隻能如此。我隻想死了之後,上訴天帝,給他治罪。”多爾袞問道:“你到了街上就被巡夜的兵丁捕獲了嗎?”朱慈烺點點頭,沒有做聲。
吳達海對多爾袞說道:“刑部當時已經接到周鋒的稟報,派兵在周府左近等候,所以很快就將他捉拿到了。”多爾表對朱慈烺說:“我看你並非真的明朝太子。一定是有人給你出主意,叫你冒充太子,好得到我朝的恩養,享受終身富貴。你老實供出:是什麼人給你出的主意?”朱慈烺憤慨地突然站起來.大聲說道:“我確是明朝太子。事到如今,或生或死,全在你們手中。你說真就是真,你說假就是假,我自己何必再辯”多爾袞無話可說,吩咐吳達海:“暫且將他下到刑部獄中,繼續審訊。押下去吧。”朱慈烺被帶了下去。
多爾袞向範文程問道:“看來太子是假,如何處置才好?”範文程說:“一定要處置得使天下心服。如今我們剛剛進人中原,處處都在作戰,不可激起漢人的仇恨。明朝雖然無道,但畢竟坐了將近三百年的江山,崇禎也沒有失德,人心不忘舊主。所以將太子養起來也好。縱然不將他養起來,也須使天下百姓知道太子是假冒,並非崇禎的兒子。”多爾袞點點頭:“好,須要多找證據,審問出太子是假冒才行。你們回去吧,讓我再想一想。”範文程、吳達海叩頭辭出。多爾袞獨自又坐了一陣,心裏自問:殺呢,還是不殺?
劉子政從肮髒擁擠的大年中被提出來,改換到單獨的小牢房中關押後,生活頗受優待。腳鐐換成了比較輕的,飲食方麵也給他特別照顧。他已經是出家之人,吃的是素食,但素食做得都很合口。他完全沒有想到這是洪承疇的吩咐,而司獄長也不向他透露真情。盡管如此,劉子政心中明白,這是清朝有意對他特別優待,以便勸他降順,他心中暗暗冷笑:你們看錯人了!前幾天,小監獄中又來了一個人。此人約有四十多歲,態度十分倔強,對一切人都很冷漠,不肯多說一句話。他來之前,獄卒已經告訴劉子政,說這個人是在太原附近抓到的,原來下在太原獄中,準備殺掉。忽接多爾袞的令旨,命將此人押解來京。多爾袞原想使此人說出真實姓名,逼令投降。可是經過幾次審訊,這個人始終對自己的姓名和身世不吐一字。刑部疑惑他是前朝的大官,也說不定是明朝的宗室。曾經用過一次刑,仍不肯吐出一字。後來幾經查訪,知道他是投降了李自成的舉人,被李自成封官任職。李自成破太原後,命他任太原府府尹,協助陳永福守太原。太原失守之後,相傳他被清兵殺了,實際殺的是另外一個人。他並沒有死,逃在榆次縣的鄉間,又被清兵提到。可是人家問他是不是李自成放的太原府尹韓某,他隻是冷笑,閉目不答。現在暫時將他從大牢中提出來,押在小監獄中,等候發落。
他進來以後,劉子政對他打量片刻,看見他雖然受刑很重,但是雙目炯炯有神,器宇不凡,流露出寧死不屈的神情。這種氣概使劉子政不覺肅然起敬。本來他覺得一個明朝的舉人竟然“從賊”,大逆不道,心中十分輕視。現在一見之下改變了看法,想著自己不肯降清,這個姓韓的也不肯降清,說明很有骨氣。他向新來的難友問道:
“先生尊姓?”“無姓。”“何名?”“無名。”劉子政歎口氣說:“人非生於空桑,既秉父母遺體,豈無姓名乎?”“國亡家破,留姓名更有何用?”劉子政更加肅然起敬,接著問道:“先生從何處來?”“自中國來。”劉子政不覺熱淚盈眶,心中猛然酸痛。默然片刻,忍不住突然問道:
“太子的事,先生以為真假?”“終歸一死,何論真假?”劉子政點點頭,不再問話。
這位不肯吐出姓名的人,閉目養神。
兩天來,崇禎太子案哄動了京城,也傳入刑部獄中。劉子政在獄吏中頗受尊敬,關於太子的事,獄吏都向他詳細說明。外邊如何議論,也隨時告訴他。劉子政心中非常焦急,他本來是為救太子來到北京,被捕之後,他想,隻要太子仍在,遲早會逃往南方,沒有想到竟會被清兵捕獲,押進刑部大牢。他連看一眼太子都不可能,救太子的事成為泡影。他很想同他的黨羽們聯係,設法救太子的性命,可是他聽說一部分黨羽已被順天府抓到,下在順天府獄中。另外還有個最親密的同黨,他又不敢隨便托人傳遞消息,怕的是萬一消息走漏,同黨也會被捕。所以自從太子的消息傳到小監獄中,他日夜愁思,毫無辦法。常常連飯也吃不下去,心中自問道:“怎麼好呢?”他又望了陌生人一眼,忽然,那人做出一個奇怪的舉動,使他不由得吃驚。原來,這陌生人在山西榆次縣境內被抓到以後,就強迫他按照清朝的風俗剃光了周圍的頭發,將頭上護發的網巾也扔了。來到刑部大牢之後,又被獄中的剃頭匠把周圍新生長的須發剃得淨光,露出來青色的鬢角。這時他睜開眼睛,望一望火盆,拾起來一小塊熄滅的木炭,在被剃光的頭皮上一筆一筆地畫出來網巾的樣子,然後重新將帽子戴好。
劉子政問道:“先生身在囹圄,待死須臾,畫此何意?”“身為中國人,豈可束發不戴網巾?”劉子政點點頭,正要接著說話,司獄長胡誠善走了進來。當時刑部獄中共有六位司獄。司獄長是正九品,其餘都是從九品。他們雖然官級低微,但在獄四麵前卻有無上的權勢,無人不害怕他們。惟獨對於劉子政,他們另眼相看,十分尊敬。這時隻見胡誠善麵帶微笑,向劉子政拱手施禮,說道:“劉先生,果不出我所料,你的案子有轉機了。”劉子政問:
“此話怎講?”胡誠善低聲說:“如今不瞞先生,台端初入獄時,原要問斬。不久上邊傳下話來,暗中將台端從大牢中提出,單獨移押小牢,以示優待。後來風聞是內院大學士範大人和洪大人在攝政王麵前替台端說了好話。隻是上邊嚴禁泄露消息,所以隻是鄙人心中明白,不敢對台端言明。如今洪大人差府中親信仆人送酒肴前來,豈不是要救先生出獄麼?”劉子政原來也猜到會有此事,心中已有準備,聽了司獄長的話,冷冷一笑,說道:
“我知道了。洪府來的仆人何在?”胡誠善走前一步,小聲說道:“洪府仆人,現在門外等候。鄙人深知先生秉性耿直,一身俠骨義膽,對前朝忠貞不二。值此天崩地陷之秋,惟求殺身成仁,無意偷生苟活;非如我輩,庸庸碌碌,為著升鬥微祿,蓄養妻子,誰坐天下就做誰的官職。聽說先生在故鄉尚有老母,年近九十。先生呀,你倘能不死,何不暫留人世,以待時機?”“時機”兩字,他說得非常輕微,顯然別有深意,接著又把聲音稍微放高一點,繼續說道,“對此我想了很久,所以囑咐洪府家人在門外稍候,親自來向先生通報。務望台端虛與敷衍,萬萬不可峻拒。先生,先生,事到如今,或生或死,決於此時”劉子政點點頭說:“請你喚洪府家人進來!”司獄長向外一招手,一個獄卒引洪府家人走了進來。那家人捧著食盒,向劉子政屈膝行禮,說道:
“小人是洪府家人,奉主人之命,特來向劉老爺敬送酒肴,恭請老爺曬納。家主人說……”“莫慌。你家主人是誰?你說的什麼洪府?”“家主人原為前朝薊遼總督,現為本朝內院大學士洪大人。家主人今天才知道老爺身陷刑部獄中,十分關心,正在設法相救,盡快保釋老爺出獄。現特命小人先送來小菜數樣,美酒一壺……”“莫慌,莫慌。你說的這位洪大人可是福建的洪範九名承疇的麼?”“正是我家主人,與老爺曾經同在遼東甘苦共嚐,故舊情誼甚深。洪大人本來說要親來獄中探視,隻因有重要公事要辦,不能分身……”劉子政突然冷笑,向胡誠善說:“太子有人假冒,洪總督也有人假冒。青天白日之下,成何世界!請替我趕出去!趕出去!”司獄長說:“和尚,他的確是洪府家人,一點不假。”劉子政說:“兩年前洪大人已在沈陽絕食盡節,皇帝賜祭,萬古流芳,人人欽仰。如今何處無恥之徒,借範九之名送來酒肴,意欲汙我清白。假的!假的!我決不收下,也不同來人說話!”隨即冷笑一聲,閉起眼睛,更無一言。